“不知道。”我望著天花板,“但至少現在,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有窗,有燈,有個人在身邊,不用再擔心下一頓有沒有吃的,不用在雪地里縮著睡覺。遠處中圍的燈火亮著,像一串不會滅的星。
我閉上眼,腰后那道疤安安靜靜的,沒再發燙。
物資站的倉庫里,陽光從鐵窗斜切進來,落在堆成山的壓縮餅干箱上,揚點灰塵。我正蹲在地上修補倉庫的破木門,手里的錘子剛落下,就聽見王勇的大嗓門從門口炸開:“吳爽!你對象來了!”
我抬眼,就看見曉小小站在門口,背著她那只洗得發白的藥箱,晨光落在她發梢上,亮得晃眼。她聽見“對象”倆字,臉“騰”地紅了,手在胸前擺得跟撥浪鼓似的:“王大哥別瞎說……我來給你換藥。”
“還害羞呢?”王勇笑得露出那顆金牙,沖旁邊搬貨的工友擠眉弄眼,“咱吳爽可是頭回讓姑娘天天惦記著,不是對象是啥?快,叫嫂子!”
“嫂子好!”幾個年輕工友的嗓門能掀了倉庫頂。
曉小小的臉更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脖子根,她低著頭快步走到我身邊,把藥箱往地上一放,手指捏著箱扣,半天沒打開,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別聽他們瞎鬧,快坐下,胳膊抬起來。”
我放下錘子,在旁邊的木箱上坐下。她這才打開藥箱,拿酒精棉的時侯,指尖明顯在抖,差點把碘伏瓶碰倒。其實我胳膊上的傷早結痂了,是她非說“結太厚的痂容易留疤”,非得每天跑一趟來換藥。
酒精棉擦過傷口時有點涼,她的動作輕得過分,像怕碰碎什么似的。我能看見她長而密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露出泛紅的臉頰。
“疼嗎?”她低聲問,聲音比平時軟了些。
“不疼。”我如實說。
她“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專注地往傷口上涂藥膏。倉庫里靜下來,只有王勇他們搬貨的動靜,還有她偶爾碰到我皮膚時,那瞬間的微顫。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急救室見她的樣子。那時我剛被抬進來,身上被打穿了好個血口子,她蹲在旁邊,臉上沾著血,手里的縫合針穩得像釘進木頭的釘子,眼神硬得能刮出冰碴子。可現在,她低著頭,側臉在光里柔和得像塊浸了水的玉,哪還有半分當時的凌厲?
“好了。”她纏完繃帶,飛快地收拾藥箱,始終沒敢抬眼看我,“我……我先回診所了,下午還有病人。”
“我送你。”我站起身。
“不用不用!”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差點撞在餅干箱上,眼睛瞟著別處,“你忙你的,我自已能走。”說完,她拎著藥箱就往外跑,腳步都有點亂,王勇在后面喊“嫂子慢走”,她頭也沒回,連背影都透著點慌慌張張的。
王勇湊過來,撞了撞我的胳膊:“這丫頭,對你有意思吧?”
我沒說話,只是望著倉庫門口那道漸漸遠了的背影。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輕輕牽著的線。
等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我才蹲回木門旁,拿起錘子。可釘了兩下,總覺得手里的釘子沒捏穩。剛才她低頭涂藥時,睫毛在眼瞼上投出小扇子似的陰影,被陽光一照,連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她耳根那片紅,像極了去年在雪原上見過的、被凍得發紅的野草莓。
她想起第一次在急救室,他渾身是血地被抬進來,腰后那道疤猙獰得嚇人,卻在她給傷口消毒時,只是咬著牙沒吭一聲;想起招待所里他撲向匪徒時,明明胳膊被刀扎穿了,眼里卻只有狠勁,沒半分退縮;想起合租的那個晚上,他明明可以睡床,卻非要靠在墻角,說“你怕黑,靠墻睡踏實”。
他總是這樣,話少,卻比誰都靠譜。危難的時侯往前沖,安穩的時侯往后退,連看她的眼神都干干凈凈的,沒有那些讓她厭惡的打量和算計。
王勇他們還在說笑,說我以后肯定被這姑娘管得服服帖帖。我沒接話,心里卻莫名想起合租那晚。她怕黑,縮在床角不敢睡,我靠在墻角說“我守著”,她沒說話,只是往我這邊挪了挪。后半夜我醒了,看見她把半條被子都蹬到了地上,眉頭皺著,像在讓什么噩夢。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把被子拉回來蓋好,她睫毛顫了顫,沒醒,嘴里卻輕輕哼了聲“別碰我”。
那時我才知道,她看著厲害,心里頭藏著不少怕的東西。
傍晚換班時,我路過中圍的街角,看見有人推著車賣熱乎的玉米糊。香氣飄過來,暖烘烘的。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貢獻點,買了兩碗。
回到合租房時,曉小小還沒回來。我把玉米糊放在窗臺上,借著夕陽的光看那碗冒著熱氣的糊糊,忽然覺得,王勇說的話,好像也不是沒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