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業那陣風似的離去,并未帶走議事廳內凝如實質的沉重。
剩下的族老們,有的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精妙文章;有的則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瞥向跪在父親棺槨前,卻已然站起身的羅辰。
那少年家主的身形依舊單薄,孝服寬大,卻無人再敢將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孩子看待。那份擊退黃巾的戰功,那份面對族叔發難時的冷靜,已經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令人心悸的威嚴。
一個跟羅業走得較近的族老,似乎覺得就此認輸面子上過不去,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自以為公允的語調,期期艾艾地開口:
“辰兒啊,羅業族叔他……他也是一心為公,只是性子急了些。畢竟,你年紀尚輕,這塢堡上千口人的身家性命……”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感到一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陳虎站在羅辰身后,沒有說話,只是將手輕輕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粗壯的指節在那冰冷的金屬上,有節奏地敲擊著。
那“嗒、嗒”的輕響,在寂靜的廳堂內,比任何雷霆怒喝都更具分量。那族老剩下的話,頓時像被魚刺卡住一般,堵在了喉嚨里,漲得滿臉通紅。
羅辰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轉身,對著棺槨,再次深深一拜。
“福伯,陳虎。”他直起身,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還有幾位管事,隨我來。議事,就在沙盤前?!?/p>
他徑直走向議事廳側面那巨大的沙盤,那里是整個羅氏塢堡及周邊地形的縮微模型。此舉,無異于直接宣告了這場關于“權力”的爭論已經結束,現在,是“做事”的時候了。
剩下的族老們面面相覷,最終,只能在陳虎和他身后護衛們“請”的目光下,尷尬地躬身告退。
走出議事廳時,好幾個人后背都已被冷汗浸濕。他們忽然意識到,這個羅氏塢堡,天,或許沒有塌,只是換了一種更加冷硬、更加鋒利的方式,重新撐了起來。
沙盤前,羅辰的臉色比廳外的天色還要凝重。他沒有理會羅業留下的殘余影響,而是立刻進入了家主的角色。
“陳虎,你看這里。”他拿起一根細木桿,指向沙盤上塢堡西側的一段墻體,
“上次黃巾軍佯攻,主力在此處虛晃一槍,但他們的陣型散亂,明顯留有余力。我判斷,這里存在一個我們不易察覺的防御盲區。下次,他們很可能故技重施,由虛轉實?!?/p>
陳虎湊上前,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恍然大悟:“對啊!那個位置,箭樓的射角有點偏,墻下的守衛容易被正面吸引注意力。少主,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羅辰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道:“還有這里,南邊的壕溝,有一段因為地勢原因,深度略淺。若在夜間,派精銳摸過來,填平一小段,云梯就能直接搭上墻根?!?/p>
他一條條、一款款地分析著塢堡的防御漏洞,清晰、精準,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邏輯性。這已經不是經驗,而是基于精確計算的推演。
陳虎聽得額頭冒汗,這些細節,他這個護衛隊長都未曾完全注意到,卻被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盡收眼底。他心中的那點殘存的疑慮,徹底煙消云散,只剩下純粹的敬服。
分析完軍事,羅辰轉向羅福:“福伯,物資方面,我們必須進行最精細化的管理?!彼烈髌?,腦中千年后的管理知識與眼前的亂世景象迅速結合。
“從明天開始,塢堡內所有人,不論族人流民,計口授糧。每人每日定量,登記造冊,不得有誤?!?/p>
“傷員的口糧加倍,優先保證他們的恢復。另外,熬制傷藥的柴火要單獨存放,絕不能挪作他用?!?/p>
“箭矢是重中之重。讓堡內所有婦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動員起來。工作只有一個,刮取廢箭上的羽毛,整理還能用的箭桿。然后由工匠重新裝配。哪怕十支廢箭能拼湊出一支能用的,也是賺了?!?/p>
一系列命令,條理分明,細致入微,讓聽慣了羅彥粗放式管理的羅福和幾位管事目瞪口呆。這哪里像個少年,分明是個精打細算的百年掌柜!
就在羅辰有條不紊地加固著塢堡的內外防御時,被他“請”出議事廳的羅業,正陰沉著臉,在他的宅邸里來回踱步。怒火與不甘,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內心。
“豎子!豎子欺我太甚!”他一腳踢翻了身邊的案幾,上面的茶具摔得粉碎。
門外,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匆匆進來,低聲道:“老爺,那幾個流民頭子,已經帶到后院了?!?/p>
羅業眼中閃過一抹狠厲。他強行平復了一下情緒,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走向后院一間偏僻的柴房。柴房里,幾個面帶風霜之色,眼神卻透著一股子精明和兇悍的漢子,正局促不安地站著。他們都是被羅彥收留的流民中的頭領,在流亡路上,手上都沾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