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燈昏黃的光線被煙霧切割成碎片,在空氣中緩慢地扭曲、纏繞,如通垂死掙扎的灰蛾。燭光陷在皮質座椅里,指間夾著的香煙已經積了寸長的灰燼,卻始終不肯墜落,仿佛在等待某個恰當的時機。
說說看。
煙圈從他唇間溢出,在鏡片上凝結成一層渾濁的霧。檔案冊攤開在桌面,屬于琢藥的那一頁被隨意翻出,照片上的笑臉正中被煙頭烙出一個漆黑的窟窿,邊緣還泛著暗紅的火星。焦糊味混著紙墨的氣息,在密閉的辦公室里發酵成某種古怪的腥甜。
鋼筆尖抵在家庭關系欄,墨水暈染開兄長二字,將那個稱謂泡漲成模糊的污漬。
想清楚再回答。
燭光摘下眼鏡,鏡腿劃過紙面的聲音像一聲極輕的冷笑。他的眼睛在陰影里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光澤,像是某種夜行動物在捕食前最后的凝視。煙灰終于斷裂,落在檔案表特長一欄,蓋住了原本填寫的繪畫。
琢藥的呼吸聲變得很輕,輕到幾乎要被墻上掛鐘的秒針走動聲淹沒。窗外,一只飛蛾正徒勞地撞擊著玻璃,發出細碎的噠噠響動。
我很有耐心。
燭光突然向前傾身,煙頭按在照片中琢藥的嘴唇位置。塑料覆膜熔化時冒出細小的氣泡,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他的袖口掠過桌面的灰塵,帶起一陣微小的旋風,讓那些灰燼在光照下呈現出詭異的金色。
但你的檔案,鋼筆尖戳進那個灼穿的洞,將整張紙挑起,可經不起太多修改。
檔案柜的陰影里,一摞被退回的處分通知書若隱若現,最上面那張的簽名欄還留著未干的紅色墨跡。空調出風口突然停止運轉,房間里只剩下紙張緩慢燃燒的細微聲響,和兩個人交錯的心跳。
煙灰缸里,半截煙蒂仍在頑強地冒著最后一縷青煙。
琢藥的指甲陷進掌心。房間里太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已血液奔涌的聲音。窗外樹影婆娑,像無數窺探的手。
燭光忽然傾身向前,煙頭按在檔案表的處分記錄欄。紙張燃燒的焦臭味里,他摘下眼鏡,露出那雙鷹隼般的眼睛。
下周的干部例會。
煙灰缸里躺著半張燒焦的紙,邊緣卷曲發黑。燭光的手指撫過琢藥的后頸,力道不重,卻恰好按在脊椎最脆弱的那節。
你來讓會議記錄。
這不是邀請,是審判。
琢藥看見自已的倒影在那雙漆黑的眸子里扭曲變形,像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燭光的拇指摩挲著他的喉結,仿佛在丈量頸動脈跳動的頻率。
謝謝會長。
聲音啞得不像自已。
燭光的喉間溢出一聲低沉的嗤笑,像是金屬摩擦玻璃的聲響。他拉開檀木抽屜的剎那,皮革與銹鐵的氣味翻涌而出。燙金聘書被兩指夾出時,邊緣在臺燈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紙頁展開的聲響像是蛇類蛻皮。鋼筆懸在實習干事四個字上方,墨水滴落時在紙面洇開蛛網般的黑絲,將那個頭銜腐蝕得模糊不清。
記清楚。
筆尖突然抵住琢藥的心口,金屬穿透棉布的觸感令人想起注射器的針頭。月光恰在此時爬上窗臺,將鋼筆的影子拉長成一條絞索的形狀。
聘書被粗暴地塞進琢藥指縫時,燙金花紋刮破了虎口的薄皮。燭光重新架上的眼鏡反射著月光,將他的眼睛遮蔽成兩片慘白的霧。
滾。這話倒是很有距離感。
走廊的聲控燈早已壞死,黑暗中有蟑螂窸窣爬過墻角。琢藥數到——不知何時被燭光別進去的——尖銳的別針已經刺穿布料,正抵著他的髖骨。
那是在琢藥推開門以為已經結束了完全放松的一刻,那個很喜歡用鋼筆的學生會長突然走過來了,像是沉睡許久的巨獸突然睜開眼一般,很克制地從背后抱了一下琢藥。
“以后記得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