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玨躍下床榻,在屋內踱步:“并非是我亂想。皇叔素來不喜我,若非先帝只有我一子,他也不會扶持我。想來皇叔心中定然是忿忿不平罷,他為人子時,年紀雖輕但格外出色。皇祖父卻愛屋及烏,偏愛先帝。先帝死后,若是沒有我,皇叔登基是名正言順。偏偏我命賤,母親身懷有孕時,被灌了幾副藥,都沒落胎。只皇叔覺得我不爭氣,每每都要找些麻煩,前些時日,竟將你都調走了。我不會去碰那些女子,也絕不可能讓她們有孕。”
赫連玨說這些話時,烏黑的眼眸中閃著幽深的光,聲音森寒:“若是赫連一族,在我這里無子而終,皇祖父和先帝知道了,可會生氣?”
穆俊卿不知道答案,因此他并未開口。
赫連玨情緒變換的快,他轉過身,看著穆俊卿的眼睛,徑直問道:“俊卿有心悅的女子嗎?”
穆俊卿搖首。
掌心發涼的糖餅,被赫連玨隨手一扔,拋到太監懷里。他唇角扯出微笑,輕聲道:“聽聞成家立業者,心中便有了諸多牽掛,惦念妻子兒女。倘若俊卿有了心儀的女子,定然會將我的位置往后挪動許多。到時,遇到了危險,俊卿不會在意我的生死,只會想著妻子罷。”
穆俊卿俯身跪地,聲音沉悶有力:“臣不會如此。”
赫連玨凝神看了穆俊卿許久,心中在判斷著面前之人是否在說謊。良久,他才確定,穆俊卿仍舊是過去那個沉穩可靠的穆俊卿,永遠會忠誠于他。
待赫連玨走后,穆俊卿眉眼淡淡。察覺到xiong口微硬,穆俊卿手掌微伸,便將銀簪摸出。
大夫擦拭著額頭的冷汗,悠聲感慨道:“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心思真是難測。”
穆俊卿卻早就習慣。
赫連玨的母親,是在先帝尚且為皇子時被寵幸,被封了個侍妾的位分。但她并不受寵,只被恩澤過兩次。在得知自己懷孕后,她謹小慎微,還是被人灌了湯藥。只是,赫連玨的母親身子見了紅,腹中胎兒卻沒有落地。她戰戰兢兢地守著這個秘密,只等誕下孩子,再向先帝討恩典。但因為有孕時,赫連玨的母親喝下了有害的湯藥,她沒能等到先帝的恩典,便撒手人寰。而艱難出生的赫連玨,同樣地身子虛弱。
伺候赫連玨母親的侍女,與她一同長大,感情頗深。她本想抱著赫連玨,去求先帝庇護。侍女將尚且在襁褓中的赫連玨,放在竹籃中,想要求見先帝。只是在先帝寢殿,侍女見到了側妃——那個坐在靠椅中,姿態慵懶地看著赫連玨母親被灌下一碗一碗落胎藥的女子。侍女自知,若是將赫連玨交出去,恐怕得不到先帝保護,還會被側妃磋磨至死。她一介侍女,不知該如何謀劃,只能秘密地養著赫連玨。
而穆俊卿,便是侍女收養的孩子。他的養母,時時刻刻都在灌輸,要穆俊卿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豁出性命保護赫連玨。直至養母死時,性情內斂的穆俊卿,心中浮現出悲慟。盡管養母待他并不親近,但卻在他孤苦無依時,給了他湯飯。養母拉著穆俊卿的手,心心念念的都是赫連玨的名字。她口中訴說著,赫連玨的身份是何等尊貴。先帝初為皇子,而后當了皇帝,若是沒有囂張跋扈的側妃作祟,赫連玨貴為皇子,應該被前呼后擁,哪里像現在……
宅院突然冒出來一個人,總會惹人注意。養母便將赫連玨養在暗無天日的地室,每日給他送餐飯。等先帝做了皇帝,養母便將赫連玨領到皇宮,但為了不被旁人發現,還是把他鎖在一方小屋內。隨著赫連玨年歲漸長,她敏銳地察覺到,赫連玨的性情陰鷙,既不像她的主子,也不像先帝。養母越發覺得愧疚,她認為,是自己將赫連玨關在這里,才讓赫連玨的性子,變得病態可怕。養母語帶哀求,要穆俊卿賭咒發誓,若是此生不事事以赫連玨為先,便死無葬身之地。
其實,無需養母特意囑咐,穆俊卿也會如此。養母收留他,便是為了日后他能夠保護赫連玨。因此,赫連玨為了學習武藝吃了不少苦頭。無人會心疼憐惜他,養母只會惦記,穆俊卿如今能夠抵擋多少人。而同齡孩童,不喜穆俊卿的沉悶安靜,不會主動靠近他。但唯有赫連玨,會記得穆俊卿的生辰。而這個日子,連穆俊卿都記憶不清。
赫連玨會將屋門推開一條縫隙,他將作好的畫,送給穆俊卿。
即使只有一條縫隙,穆俊卿也能看到赫連玨的眉眼艷麗。他暗自想著,赫連玨的母妃是個美人,先帝生的英俊,難怪赫連玨模樣如此。穆俊卿手下畫作,語氣生硬地道謝。他展開畫卷,發現畫的是自己給赫連玨送飯的畫面。
落筆流暢,栩栩如生。穆俊卿摸著手指上厚厚的繭子,想著他此生都不會畫出這樣的畫作。
他如同養母期待的一般,性情可靠安靜,對赫連玨極盡忠誠。
養母對穆俊卿平平,但對赫連玨可是有求必應。按照常理而言,穆俊卿本應該對此不平,生出嫉妒,甚至會故意欺負傷害赫連玨,以消除心中的不滿。但穆俊卿仿佛天生便沒有嫉妒這種心思,他心底一點都不討厭赫連玨。與之相反,他情愿保護赫連玨,不是出于養母的耳提面命,而是源自于他的本心。
但這一切的想法,在養母活著的時候,穆俊卿沒有說出口。在養母彌留之際,穆俊卿越發不會說。他只是在養母的殷切注視下,舉起手掌,一字一句道。
“……若有違此誓,此生不得善終。”
養母干涸的嘴唇張著,喃喃道:“好,好啊。”
她的身子失去了溫度,穆俊卿松開了養母的手掌,面無表情地給她合攏眼睛。他生疏而自然地處理著一切,又打開了那間關閉許久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