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夫君多事,她才迫于無奈開口,便無人會責怪她,反而會心疼她嫁給了一個會找麻煩的丈夫。
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遲敘走進折桂客棧時,身上的衣袍全shi透了,從淺色變成了深色。掌柜不想讓窮書生弄臟了地板,就命伙計轟人,說道:“房間滿了,你去別家吧。”
遲敘褪下衣袍,掛在臂彎。看到掌柜的臉色稍好,便道:“我來找我夫人。她來這里打聽有無空房,許久未歸,應當是找到了住處。”
掌柜的問名諱,遲敘報出元瀅瀅的名字。掌柜看他的眼神不對勁:“這位夫人確實在本店,她是你的——”
“是我的妻。”
伙計喊元瀅瀅下來。得知遲敘自己找來了,元瀅瀅忙扶正鬢發,匆匆下樓,她撲進遲敘懷里,埋怨道:“夫君,你怎么才來。”
遲敘詫異,早上是元瀅瀅主動請纓,說他舟車勞頓,不便出門,先待在馬車上休息,自己一個人進城找地方住。可遲敘從早等到晚,他雇傭的馬車今日到了期限,絕不肯讓他多留一個時辰。遲敘憂心元瀅瀅,她身上帶著他們所有的銀錢,萬一被賊人摸了去,距離開考有一段時間,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遲敘便離了馬車,走進城中尋元瀅瀅。
他看元瀅瀅面上有疲倦態,但眼神清明,應是剛剛睡醒,見她心寬至此,想必一切已經安排妥當。遲敘心中稍定,但因為等候太久,不免說道:“城中客棧已滿,我一路走來有所耳聞。你找到空房定然不易,休息一下也是應當的。只是該派人告訴我一聲……”
元瀅瀅知道有錯,眼珠滴溜溜轉動,將頭埋在遲敘懷里:“我太累了,只想小憩一會兒,沒想到竟然睡到這個時辰,害夫君擔心了。只我不是有意,若是夫君心中有氣,便罰我罷。”
她伸長脖頸,緊閉雙眼,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旁觀的掌柜忍不住為元瀅瀅講話,說她一介婦人,出門找房實屬不易,為了省錢又同他說了許久。遲敘為人夫君,合該體諒夫人,不該吹毛求疵才是。
遲敘撫額,他未曾想責備元瀅瀅,不過提醒她,以后做事要妥帖一些。可這些私房話,遲敘不便同掌柜講,便略一頷首,擁著元瀅瀅上樓去了。
杯子剩下半杯殘茶,元瀅瀅捧了遞給遲敘:“我特意留給你的。”
遲敘皺眉,借口茶水是冷的,他想喝熱茶,便重新要了一壺,沒動元瀅瀅遞來的。
元瀅瀅見多了他挑剔的性格,反應如常,心中越發坦然,覺得剛才同伙計說的話中,也不算完全冤枉了遲敘,因為他確實有點挑剔難相處——家中清貧,身上有的都是富家子弟的毛病。
元瀅瀅以為,她嫁給遲敘是低嫁。遲敘家中一貧如洗,家中父母俱在,上面有兄長,下有弟弟,因為他讀書好,才得了家里的重視。可念書是個吃錢的事兒,寒窗苦讀十年,得中才能收回本來。遲家人早早分了家,其中的原因除了分錢不均,還有遲敘的緣故,為的是不再給他用公中出束脩。分了家后,遲家人更是不管遲敘,只留給他兩間破舊房子,一畝薄田度日。娶妻要請媒人,準備聘禮辦儀式,沒人替他張羅。因而遲敘雖然人長得好,又會念書,可沒人愿意嫁給他。倘若遲敘攢下來一點銀錢,能夠辦上一場風光親事,便會有女子為了他清俊的臉而嫁來。可是遲敘沒有,他田里收的糧食,只夠一個人的口糧,碰到饑荒年沒有余糧,他就用一根帶子綁緊腰腹,竟硬生生地熬過來。旁人想著如何找糧食果腹,遲敘穿著破舊的衣袍,坐在大樹下念書,之乎者也的念著。荒年里,人們個個餓的面黃肌瘦,遲敘也餓,面頰凹陷,但雙眸卻有神。村民便疑心他家里藏了糧食,夜晚偷偷去翻看。找遍了米缸床底,連一粒大米都沒尋到。賊人嘟囔著,說遲敘莫不是把糧食綁在身上,連睡覺都帶著,他才會找不到。
身后響起嘆息:“我沒有。”
遲敘把他挨餓的法子告訴賊人,并演示了一遍。帶子捆在腰間,將柔軟的腹部勒出一道紅痕。賊人聽過沉默許久,從懷里摸出一塊玉米餅子,想了想又掰成兩半,扔到遲敘懷里。
“收著吧。你這種餓法,哪一天魂餓沒了都察覺不了。”
旁人家中遇賊,勢必要傷筋動骨,甚至遭洗劫一空。而遲敘遇賊,反而被留下了吃食,足以見其處境可憐,讓賊人看了都不禁心生憐憫。
這些話是元瀅瀅出嫁前聽說,她疑心是村民編排出用來貶低遲敘的名聲,否則怎么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發生。
元瀅瀅看不上遲敘。她父親是個六品小官,官職不大,但總算邁進了仕途,家中吃穿不愁。元瀅瀅是家中的第一個女兒,又是嫡出,本來應當很得父親寵愛。只是她娘親去的早,父親再娶,后頭娶的夫人是個商戶女,家境殷實,為人能干,元家很快從“衣食溫飽”一躍成為富貴之家。后娘有了兒女,元瀅瀅的地位頗顯尷尬。她占據嫡長女的身份,但事事要仰人鼻息。后母不曾刻意刁難她,只是無視,比如她給親生女兒請了先生,同樣地給元瀅瀅請上一個,但從不過問元瀅瀅書念的好壞。家人團聚的時刻,父親同母親端坐上首,和兒女其樂融融,一提到元瀅瀅,氣氛陡然變得安靜,仿佛她是不應該提起的人。
每當這時候,元瀅瀅心中總有隱秘的快意。她知道,府上仆人都想看她謹小慎微、姿態卑微地討好主母的樣子。仿佛如此才合情合理,一個母死父不疼的女兒,長成畏畏縮縮的模樣才合情理。但元瀅瀅偏不。她樂意在其他人為難時露出自然的表情。就比如場面冷下來,人人都想看她漲紅臉,露出難堪的神情,她偏要笑盈盈的,看對方自討沒趣。氣氛總不能一直尷尬下去,即使會,難受的不會是元瀅瀅,而是其他人。元瀅瀅伸出手,朝父親母親要禮。母親大方給了,父親說她不知羞,整天往外面亂跑,恐怕不知道外面傳成什么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