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定要造一間很大的屋子給姐姐居住,還要用黃金打造一張筑,讓姐姐整日擊筑給我聽。”
瑾娘說:“妾是始皇陛下的樂師,要為殿下擊筑恐怕也非是妾能左右的。”
胡亥垂下了腦袋,忽然又哼了一聲道:“管他呢!總有一天,我十八公子會做到的,會讓你在舒舒服服的大房子里給我擊筑。”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從應門和前殿那邊傳來的動靜,人們的腳步和說話談笑聲漸大,在后面的走廊中都可以聽得到了。
“殿下,我們當回去了?!辫锍鲅蕴嵝选?/p>
胡亥歪頭道:“宴將始,我們留在此處不合適?;厝ヒ埠?。”兩人轉身往應門走時,他猶戀戀不舍地抱著瑾娘的手臂,甚或往肩上探去。瑾娘被他這動作弄得渾身僵硬,卻又不敢推開他,直捱到了應門,瑾娘在跪坐一地的樂師中挑個空坐下來,仍然感覺胡亥隔了老遠盯著她,那目光弄得她十分不自在。
宴饗開始時,鐘鼓齊鳴,兼之琴瑟筑塤之聲,氣勢十分浩大,眾人隨之高歌,聲音直破云霄。其后便是座上觥籌交錯,暗潮洶涌。但是這些同瑾娘都沒有關系,夜色籠罩,北斗星在天穹之上格外明亮。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見身邊有樂師從袖口里偷偷拿出干糧往嘴里塞,方才恍然大悟,可惜自己沒有經驗,此時只能挨餓了。
瑾娘稍微挪了挪發麻的腿,有個宦官躬身從后面繞進來,一邊輕聲地喚:“宋瑾!”瑾娘回過頭,見那個宦官十分面熟,原來是始皇召她時引她入宮的那人,連忙欠身道:“大人,瑾娘在這里。”
那宦官將手中一團物事塞給瑾娘,低聲道:“高先生囑咐我給你的。”瑾娘看手中是用荷葉包裹蒸熟的谷物飯團,忍不住鼻尖發酸,連忙道謝后又問:“高先生在何處?”
宦官說:“先生在陛下身邊擊筑,心里卻還掛念你。”
瑾娘只得點頭,然后將那點食物緊緊攏在手心里,聲音發哽,什么都說不出來。她不知道盲眼的高漸離是怎樣在嬴政面前藏下這些食物,又是怎樣拜托宦官給她送過來。
夜色漸深,眾人也都有了醉意,許多人離座在宮中秉行走;樂師亦倦,曲聲零零落落,忽見幾名衛兵拖拽著一人從道旁下去了。那人手里還抱著一張瑟,暗自低泣,也不敢高聲。
瑾娘身邊有名老樂師低呼一聲:“哎呀!那可不是陵嗎!”卻也不敢大聲去喚,只連連嘆氣,揉著手中古琴的弦,讓琴發出暗啞的聲音,像是在哀哭一般。
瑾娘湊過去問道:“老人家,那是怎么回事?”
老琴師說:“始皇喜歡聽二人奏樂,一人主奏,另一人以伴,但是這新來的琴師高漸離擊筑樂府中人都還不甚熟悉,難以相和,故陛下聽樂音散亂,便將那琴師殺掉。陵是我的好友,鼓瑟甚佳,不想也……”說罷哽咽搖頭,不愿再言。
瑾娘不敢再問,心里卻十分奇怪。嬴政明明知道她的筑音能和高漸離的筑和到一塊去,為何不傳她到座前獻藝?而是一個一個地殺樂師?她站起身來,欲在混亂的人群中混入應門之內,剛在道邊無人處走了幾步,忽然冒出來兩個侍衛攔住她道:“樂師不得邁過此處一步。”
瑾娘說:“我是樂師叔宋,陛下召我去座前擊筑?!?/p>
宮中都知“瞽夫人”叔宋,與高漸離是舊識,擊筑甚佳,為始皇賞識,瑾娘以為她這樣說,這兩個人就會放她過去了,沒想到他們倆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別的樂師我們不管,只燕國叔宋一人,我們不能放,這是大人吩咐的?!?/p>
“哪位大人?”瑾娘有些疑惑地問道。她才來咸陽不過幾個月,所相識的能被稱作“大人”的,也就蒙肅和尹維風了,可是他們總不會派人攔著不讓自己走進甘泉宮的應門,而且他們也沒有能使喚宮內侍衛的權力。
那兩個侍衛不說話,轉身離開了。瑾娘抱著筑在原地發了會兒愣,又憤憤跪坐下,這都是個什么事啊。不多時,又一個樂師被幾名侍衛給拉下去了,不知道拖到哪里,但是肯定是性命難保。瑾娘看在眼里,雖是早有耳聞秦法嚴苛,但親眼所見,仍是覺得很受刺激,自己現在吃著前世的老本似乎混得還不錯,但為人奴仆,不知道哪一天腦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圓月高懸,第四個樂師被拉下去了。那是名女子,一邊被士兵粗暴地拽著跌跌撞撞走在路上,一邊低聲抽泣。瑾娘回頭看了一眼,月色明亮,加上院中燒著燈燭,讓她看清楚了那名樂師的臉,忍不住失聲呼了出來:“阿瑞!”
這名欲被處死的樂師竟然是以前她在燕宮中的朋友嬴阿瑞。阿瑞看向瑾娘這個方向,忽然間眼睛睜大,就像是見了鬼一樣,大呼出聲:“宋瑾!你竟然在此處!卻看著我們一個個被處死!你心腸這樣狠毒!”話沒說完,早被身旁的侍衛捂住了嘴。阿瑞身后跟著一名男子,穿黑衣束法冠,看起來官爵不低,他厭惡地擺手道:“大呼小叫,胡說八道。幸好沒教陛下聽了去。就在此處勒死算了?!?/p>
一名侍衛立刻解下冠帶,在掙扎不斷地阿瑞脖子上纏了一圈,雙手扯住冠帶兩頭一用力,只見阿瑞雙腿拼力蹬了幾下,頭垂了下去,不再動彈。
瑾娘還沒有從方才阿瑞指責她的那一番話中回神,就見阿瑞轉眼間已經死在她的面前,驚得目瞪口呆,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有一種隱約的感覺,阿瑞是因為她而死的,但是又不怪她瑾娘,而是有心人在背后的操縱,瑾娘也只是一顆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