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季沒再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目光重新投向遠處的黑暗。風掀起她大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袖口,她微微抿著唇,側臉的線條冷硬得像礦場里的巖石。沒人知道她為什么站得那么直,也沒人知道她發(fā)尾的白發(fā)是怎么來的,就像沒人知道她平靜目光下,藏著怎樣不愿觸碰的過往。
雪沫子順著風勢斜斜地掃過來,白季的目光在隊列里緩緩移動,像手術刀劃過皮膚,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探照燈的光落在她臉上,襯得她下頜線愈發(fā)鋒利,挽在腦后的黑發(fā)紋絲不動,只有發(fā)尾那縷極淡的白,在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
她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指尖虛虛一點,落在隊列末尾那個縮著肩的年輕人身上。動作輕得像雪落,卻讓那年輕人猛地一顫,膝蓋一軟差點跪下。
“出來?!彼穆曇艉推匠R粯?,不高,卻像冰棱砸在凍土上,脆生生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那年輕人僵著身子挪出隊列,頭埋得幾乎抵到胸口,手指絞著漏風的衣角。白季沒看他,轉身從旁邊工具架上拿起一根磨得光滑的樺木棍,木棍上還沾著未化的雪,握在她手里,像握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東西。
她走到年輕人身后,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沒看他一眼,只手腕微沉,木棍便帶著風聲落下去?!芭尽钡囊宦晲烅懀诩澎o的雪地里格外清晰。年輕人悶哼一聲,身子劇烈地抖了一下,卻死死咬著唇沒敢出聲。
白季的動作很穩(wěn),一下,又一下,力道均勻得像在執(zhí)行某種既定程序。她的側臉對著隊列,眼神落在遠處結了冰的礦道入口,仿佛眼前的懲罰與她無關,只是在完成一項必須的工序。發(fā)尾的白發(fā)被風吹得輕輕飄了飄,又被她無意識地用指尖按回耳后,指尖的溫度似乎比雪還要涼。
周圍的工人大氣不敢出,連風都好像停了一瞬,只有木棍落在棉衣上的悶響,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沒人敢抬頭,沒人敢出聲,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那冰冷的目光突然轉向自已。
打了五下,白季停了手。她把木棍扔回工具架,雪沫子在木棍落地時濺起一點細碎的白。那年輕人已經疼得彎下腰,手緊緊按著后背,指節(jié)泛白。
“規(guī)矩?!卑准窘K于開口,目光掃過整個隊列,每個字都像裹了冰,“下次,就不是五下了。”
她沒再看那年輕人,也沒看任何人,轉身往廠房走。黑色的大衣下擺掃過雪地,留下淺淺的痕跡,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蓋住。探照燈的光追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進陰影里,那股冰冷的氣息卻還懸在雪地里,讓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連寒風刮過都覺得比剛才更刺骨了些。
沒多久,一個新來的衛(wèi)兵走過來,向白季敬了個禮,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臉色稍緩,吼道:“全營今晚取消晚餐!站到明早反??!”說完轉身就走。
老王啐了口唾沫,等她走遠了才嘀咕:“狗日的!怎么派個小娘們兒來管我們?前面的爺們兒都死光了?”
沒人知道老營長走后,怎么會讓個二十四五歲的女人接手。寒風里,我們的鼻涕凍成了冰碴,牙齒不停打顫。
直到一個瘸腿的軍官走過來,他右腿不利索,拄著根鐵拐杖?!澳銈儙讉€,過來搬東西?!?/p>
我們像得了特赦,趕緊拍打身上的雪,跺掉破雨靴里凍成硬塊的冰碴。這男人長著鷹鉤鼻,藍眼睛,黃皮膚,黑卷發(fā)被壓在臟污的軍帽下
——是個混血?
橙色物資箱上印著編號和所屬地,旁邊捆著兩捆安全帶,背起來能省點勁。
北區(qū)礦場很大,不通箱子要搬到不通地方。西北是礦區(qū),西南是廠房。我跟著他往東北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這兒沒有合成鐵片拼的宿舍,也沒有水泥蓋的管理房,竟是片沿著山崖鑿出來的園子。
園子深處藏著座石砌小樓,鐵門雕花上積著薄雪,推開時竟沒帶一絲銹響。樓里飄出松木暖氣的味道,混著淡淡的消毒水香,和外面的風雪味涇渭分明。走廊鋪著暗紋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墻上掛著裝裱整齊的舊地圖,暖黃的燈光從雕花窗欞漏出來,映得地磚光可鑒人。
混血軍官在一扇橡木門前停步,輕叩三聲。門內傳來低沉的回應,聲音裹著暖意,與礦場的寒風判若兩個世界。我盯著門上嵌的黃銅銘牌,指尖凍得發(fā)僵——那上面的姓氏,曾出現(xiàn)在基地最高權限的文件落款上。
混血軍官推門的瞬間,暖空氣裹著松木香氣涌出來,我凍得發(fā)僵的睫毛上結的冰碴簌簌往下掉。屋里鋪著厚羊毛地毯,踩上去像陷進云里,與外面凍土的堅硬判若兩個世界。墻上的舊地圖標注著早已消失的城市輪廓,玻璃罩里的座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敲在礦場從未有過的寂靜里。
“放下箱子,在玄關等。”軍官低聲吩咐,自已輕步走進內室。我盯著箱底滲出的淡淡藥味,忽然聽見里屋傳來瓷器碰撞聲,混著壓抑的咳嗽——那聲音細弱卻熟悉,像極了陳姨臨終前的喘息。正發(fā)怔時,內室門開了,白季端著托盤走出來,發(fā)尾的白發(fā)在暖光里格外刺眼。她看見我時手猛地一頓,托盤里的玻璃杯晃出半圈水紋,眼神里的冰冷碎了一瞬,隨即又凍成堅冰。
“出去?!彼龥]看我,聲音比雪地的風還冷。
我抱著箱子退到玄關,聽見軍官在里面低聲說:“這批抑制劑效果不穩(wěn),南京基地那邊催得緊……”后面的話被關門聲切斷。那天走出園子時,雪已經停了,我回頭望了眼小樓的燈光,總覺得那扇緊閉的門后,藏著比礦場更深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