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我背著貨箱進入園中,她仿佛是為失魂落魄的人留下的囈語。
我望著你印在玻璃上的臉,黃昏的余暉照在你染病的臉上,像是被斜陽映照的山脊,從寒冰里透出點暖光,山野的影子爭先恐后爬進你的門窗。
通你瞳孔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烈日下的光斑落進冰湖,琥珀色的眼睛里淌著細碎的光,宛如星河墜在眼底。美得讓人忘了呼吸,連你枯干的指節都泛著柔和的輪廓。
那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見她卸下防備,沒有厚重的呼吸面罩,沒有臃腫的護溫大衣,發尾那幾縷白絲在暖光里飄著,竟比礦場的雪還干凈。
我未曾想過,這個剛在雪地里冷著臉罰人的女人會如此虛弱,更沒料到多年后,這個總把“規矩”掛在嘴邊的人,會為了一具尸l闖進序列禁區。當然,那是后話了。
面對這個好看卻帶刺的女人,我自然懂她的脾氣。敲門,進屋,把箱子輕放在門口便轉身要走。
那是我們正式的第一次照面。在這之前,她的目光大概掃過我一兩回吧——后來聽她回憶,那時我在人群里又瘦又矮,穿得最單薄,她甚至偷偷盼過我熬不過那個冬天。
后來總有人問我怎么“收服”了這樣的女人,我只笑笑不說話。這種話哪能說出口?說出來怕是要被工友們笑掉大牙。
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我再沒見過她。以我貨運工的身份,連打聽她消息的資格都沒有。
日子像嚼蠟,今天重復著明天的活,明天復刻著今天的冷。我總盼著她能出現在巡查隊里,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物流車隊來的時侯,別人避之不及的搬貨活我搶著干,可再也沒踏進過那片園子。
慢慢的,連這點盼頭都磨沒了。我曾以為會在這片礦場娶妻生子,讓孩子們繼續挖父輩沒挖完的石頭,在風雪里一代代活下去。
冬末的寒風還沒歇腳,我卻算活過了這個冬天。日子有了點轉機——因為常幫那位腿腳不好的軍官搬物資,他對我竟有了幾分順眼。那天他遞來一根煙,我雙手接過來,剛吸一口就嗆得咳嗽,他咧著嘴笑:“這玩意兒給你就是浪費。”說著又把煙奪了回去。
我早該習慣他的脾氣。上次見他在冰面上滑倒,我伸手扶他,反被他用拐杖柄砸了后背,罵我“多管閑事”。這軍官,我后來叫他“許先生”。他有空時會把我調去后勤部打雜,或是去管理員宿舍打掃,最舒服的是能在有熱爐的屋里睡上一覺。
——再次見她時,黑漆漆的槍口正對著我的額頭。悶熱的汗浸濕了破棉襖,她身后站著荷槍實彈的士兵,我背著被行尸咬傷的許先生,站在礦區大門口。冬末的風卷著殘雪灌進衣領,冷得人骨頭縫發麻。
“所有人再進一步,格殺勿論!”她的聲音比風還硬。
我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白季,她眼角再沒了往日的冷傲,只剩泥潭般的絕望和憎恨。我忽然想讓她也嘗嘗這種滋味,嘗嘗被拋棄、被碾碎的絕望。
身后的嘶吼聲越來越近,黑壓壓的行尸在風雪里搖晃,指甲泛著青黑。有工人想往前沖,剛邁一步就被槍聲掀翻在地。剩下的人停下腳步,有的直接跪在雪地里,對著白季他們磕頭,求著放條生路。
一秒,兩秒。時間在槍口和尸潮間被拉得像根繃緊的弦。
背上的許先生突然劇烈掙扎,被病毒感染的身l爆發出最后一點力氣,狠狠把我按在泥里。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咆哮,槍口噴出的火蛇在暮色里格外刺眼。
一分鐘,兩分鐘。直到槍管燒得發紅,最后一具行尸栽倒在雪地里,槍聲才歇了。
(未來有一天,我也將沉重的離去,走出這個困擾我一輩子的圍墻,杵著我的拐杖,當我回首往事時,當年死的那群人里,難道應該不該有我嘛?難道應該有我嘛)
許先生死了,胸口被子彈穿了個大洞。老高死了,懷里還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老王也快不行了,雙腿被打斷,趴在雪地里哭著喊娘。
我也算死過一次了,死在那個血色的黃昏。
我不敢回想那天的細節。只記得白季清點完彈藥,指尖沾著黑灰,抬頭時目光撞上我。那眼神像礦道深處凍了十年的冰,沒一點溫度,卻能割得人淌血。
她從我身邊走過時,老王臨死前瞪大的眼睛在我腦子里炸開。“你憑什么——”我攥著染血的礦鎬沖過去,話沒說完,白季抬手就是一槍。
子彈穿透胸口的瞬間,我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顫抖,快得像錯覺,隨即又被冰封般的決絕蓋住。礦鎬“哐當”落地,我踉蹌著后退,血順著指縫淌進掌心。
沒說完的話堵在喉嚨里,變成腥甜的氣。我盯著她握槍的手——南京基地那年冬天,她就是用這只手給我暖過凍裂的指尖,現在卻穩穩地對著我的心臟。
“小白……”我嘶啞地喊。
又是一聲槍響。遠處傳來她的聲音:“所有人有序帶回……”
是夜,殘雪在凍土上裂出細縫。我咳著冰碴坐起來,指節摳進凍土里,才驚覺自已還在喘氣。喉嚨里又腥又冷,像有把鈍刀在肺里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