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阿姨,不是姐姐。是“沈姐”。這個稱呼帶著一種刻意劃出的距離感,卻又隱含著一絲尋求錨點的意味。
我看著他。那張洗干凈后更顯蒼白精致的小臉,在燈光下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他眼中那點幾乎看不見的、隱藏得很好的緊繃和試探,像一根極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內心厚厚的麻木冰層。
一股陌生的酸澀感涌上喉嚨。我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緊:“當然可以?!?/p>
夜深了。城市的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滲進來,勉強勾勒出房間的輪廓。
我把臥室里那張柔軟的大床讓給他。自己則在床邊的地板上鋪了被褥。
關了燈,房間陷入一片朦朧的灰暗。我躺在地鋪上,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父母的音容笑貌、刺耳的剎車聲、葬禮上空洞的哀樂……無數碎片在黑暗中翻涌、撕扯。
就在我以為身旁的呼吸聲已經趨于平穩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
黑暗中,一個小小的、冰涼的身體,無聲無息地靠近了我的地鋪邊緣。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像一個凝固在黑暗中的剪影,等待著什么。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視線,固執地、帶著無形重量地落在我的方向。
“怎么了?”我低聲問,撐起半個身子。
他站在陰影里,沉默著。黑暗中,只能聽到他壓抑的、比平時稍顯急促的呼吸聲,帶著細微的顫抖。他似乎在掙扎,過了漫長的幾秒鐘,才用一種近乎氣音、輕得幾乎要被黑暗吞沒的聲音說:“……可以……躺你旁邊嗎?”
不是請求。更像是一種帶著恐懼的、必須達成的宣告。平靜的偽裝下,裂開了一道縫隙,泄露出深藏的脆弱。
“害怕?”我輕聲問。
他沒有回答。黑暗中,他向前挪了很小很小的一步,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他依舊沉默著,但那沉默本身,和他細微顫抖的呼吸,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一種對黑暗與孤獨深入骨髓的恐懼。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往旁邊挪了挪身體,掀開被子的一角:“進來吧?!?/p>
他像一道沒有溫度的影子,極快地滑進了被窩。動作輕得幾乎沒有重量。他躺在我身邊,身體卻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刻意與我保持著幾公分的距離,仿佛那是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他的背脊繃得筆直,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頭頂上方無盡的黑暗,連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輕又淺,仿佛害怕稍微用力一點,就會驚醒蟄伏在黑暗中的怪物,或者……墜回那個他曾逃離的、真實的地獄。
我拉過被子,輕輕蓋住他冰涼瘦小的身體。當被角觸碰到他時,他整個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被電流擊中。但他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只是更加僵硬了。
“睡吧,小哲?!蔽以诤诎抵械驼Z,聲音輕得像嘆息,“這里……很安全?!边@句話,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連我自己也無法分辨。
他沒有回應。身體依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但過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他那過于緊繃的神經似乎稍微、極其輕微地松懈了那么一絲絲。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淌。他刻意壓抑的呼吸聲,終于一點點、一點點地變得綿長而均勻。
他睡著了。
即使在沉沉的睡夢中,他那雙秀氣的眉毛依然微微蹙著,在眉心留下一道淺淺的褶皺,仿佛連夢境也無法擺脫無形的痛苦。一只冰涼的小手,不知何時,悄悄地從他自己的被窩里探出,摸索著,然后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般攥住了我睡衣的一角。力道大得驚人,指節因用力而死死地泛著白。
我側過頭,在朦朧的微光中,凝視著他模糊的睡顏。這個安靜得過分、滿身舊傷新痕、仿佛從煉獄深處爬出來的男孩,在我最想毀滅自己的那一刻,用他同樣破碎卻沉靜的存在,生生拉住了我墜落的腳步。他用他那些無聲的傷痛和小心翼翼的偽裝,暫時填滿了我空洞的絕望。
我們像兩艘在驚濤駭浪中偶然碰撞的破船,用彼此殘缺的軀殼,勉強搭建成一個臨時停泊的港灣。這港灣搖搖欲墜,布滿裂痕,散發著潮濕腐朽的氣息,隨時可能被下一道巨浪拍得粉碎。
但至少……在這一刻,它存在著。
冰冷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滑過我的太陽穴,沒入鬢角。我輕輕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而稀薄。對著無邊的黑暗,也對著身旁這個在睡夢中依舊攥緊我衣角、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小生命,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氣音低語:
“生日……快樂,沈韻。”
今天,我沒有死。
但我知道,從帶上小哲、踏入這扇家門的那一刻起,某種更加深沉、更加不可預知的漩渦,才剛剛開始轉動。他攥著我衣角的那只手,像一道無形的鎖鏈,將我們牢牢捆綁在一起,墜向那布滿禁忌荊棘與毀滅火焰的深淵。這個所謂的“家”,終將成為我們共同沉淪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