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旱魃噬豫州（第1頁）

公元1935年，民國二十四年，夏。

河南大地，天如燒透的窯磚，赤紅欲裂。日頭像懸在頭頂燒融的金球，肆無忌憚地潑灑著毒辣的光，將千里平原烤成一片死寂的焦黃。龜裂的土地，裂縫深如峽谷，猙獰地撕開干涸的胸膛，貪婪地吞噬著最后一絲水汽。風？早被抽干了魂魄，偶爾卷起的，只有裹挾著沙礫的、滾燙嗆人的黃塵，刀子般刮過每一寸裸露的皮膚。

赤地千里，餓殍盈野。樹皮被剝食殆盡，草根早化作齏粉，連那脹死人的觀音土，也成了爭搶的“珍饈”。村莊十室九空，殘破的土墻在烈日下佝僂，像一具具風干的骸骨。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燒紅的沙礫，帶著塵土和絕望的腥氣。

幾只瘦得只剩骨架的野狗，拖著干癟的肚皮，在焦黃的土坡上游蕩。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遠處一個移動的黑點，涎水順著尖利的黃牙滴落，瞬間被滾燙的地面蒸騰消失。它們也是餓瘋了的鬼，等著下一頓不用爭搶的腐肉。

那黑點，是一個人。

張三。

他身上的舊軍裝早已褪盡了西北軍的灰藍色，與腳下龜裂的焦土融為一l，只有臂章上那個模糊的“西北軍”字樣，還殘留著一點灰敗的影子，訴說著一段被這旱魃吞噬的過往。他像一塊被風干的、沉默的石頭，蹲在一道巨大的地裂旁。深陷的眼窩里，兩團干澀的火焰在無聲燃燒，沒有淚水，只有被烈日和絕望反復炙烤后的麻木與死寂。

他的左手，緊緊攥著一件用通樣褪色軍大衣裹起來的、小小的包裹。包裹很輕，輕得像一把枯草。右手，則握著一把通樣灰敗的刺刀，刀身磨得發亮，卻帶著洗不凈的鐵銹色，那是無數次搏殺后浸入骨髓的印記。

刀尖，一下，又一下，沉默而機械地插進腳下板結、堅硬如鐵的泥土里。

噗…噗…

聲音沉悶短促，像垂死的嘆息。每一刀下去，都只能撬起一小塊干硬的土坷垃。汗水順著他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顎骨往下淌，在布記灰塵的臉上沖出幾道泥溝，未及下巴，便被這地獄般的酷熱舔舐干凈。

他在掘坑。

為他懷里那小小的、已經永遠沉睡的侄女——小丫。

坑很淺，勉強能放下那個小小的包裹。灰藍色的舊軍大衣被塵土染成了更深的絕望顏色，只露出一小綹枯黃、毫無生氣的頭發。

小丫。昨天夜里，那雙曾經亮得像夏夜星辰、會追著他喊“三叔”的眼睛，永遠地熄滅了。沒哭，沒鬧，只是像睡著了一樣，小小的身子輕飄飄的，最后一點溫熱也消散在黎明前最冷的黑暗里。

張三停下手。刺刀插在腳邊滾燙的土里，刀柄微微發燙。他彎下腰，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小心翼翼地把那輕得讓人心頭發痛的包裹抱起來。那分量，輕得讓他心頭一陣絞痛，比他曾在西北軍中扛過的馬克沁重機槍還要沉上千百倍。

他輕輕地，把小丫放進那淺淺的土坑里。仿佛怕驚醒了她。

然后，他抓起一把土。干澀的顆粒摩擦著掌心粗糲的老繭。撒下去。土落在舊軍大衣上，發出細碎的、令人心碎的聲響。一把，又一把。直到那個小小的隆起被完全覆蓋，與周圍龜裂的大地融為一l。

沒有墳頭，沒有墓碑。在這片被老天爺徹底拋棄、餓殍遍野的土地上，一個土坑就是歸宿。遠處土坡上，野狗的嗚咽聲更近了，帶著貪婪的試探。

張三直起腰，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桿插在焦土里的標槍，殘留著軍人最后的風骨。他望著那個小小的土包，眼神空洞，里面燒著兩團干澀的、沒有淚水的火。他抬手抹了一把臉，粗糙的手掌刮過下巴上的胡茬，帶下一層汗水和灰塵混合的泥垢。

喉嚨里像是堵著燒紅的炭塊，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的血腥味。餓。餓得前胸貼后背，餓得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擰轉，抽搐著發出空洞的鳴叫。但他知道，這村里，這方圓幾十里，早就沒有一粒能下肚的糧食了。樹皮都啃光了，觀音土脹死了不少人。活路，似乎只剩下和那些野狗一樣，等著吃，或者被吃。

就在這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粗野的吆喝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拉扯著繃緊的死寂，從土坡的另一頭傳來。

“喂！那邊那個！死人堆里刨食的喪門星！”

張三緩緩地、像一具提線木偶般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