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穿著破爛灰軍裝、歪戴著通樣破舊軍帽的兵痞,晃蕩著走近。漢陽造步槍斜挎在肩上,槍托油膩發亮。領頭的瘦高個,一臉痞氣,三角眼透著兇光,腰間皮帶上斜插著一把擦得锃亮的駁殼槍,正是馬三鞭手下的排長,人送外號“王癩子”。他們臉上帶著災難中特有的、麻木又兇殘的興奮,仿佛這遍地餓殍只是他們尋歡作樂的獵場。
王癩子幾步走到張三跟前,用沾記泥污的皮靴尖,輕佻地踢了踢小丫墳堆邊的新土,咧開嘴,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葉熏得焦黃的牙齒:“晦氣!埋個死娃子也挑爺們兒走路的地方?擋道!”他三角眼一翻,上下打量著張三這身破舊軍裝,目光像毒蛇的信子,最終落在他腰間那個用破布纏著、掛在皮帶上的鼓囊物件上。那東西不大,形狀古拙,破布縫隙里露出一點暗沉沉的青銅色澤。
“嘿,窮當兵的!”王癩子嘴角扯出一個惡劣的笑,伸手就朝張三腰間抓去,“腰里別著個啥寶貝疙瘩?鼓鼓囊囊的!拿過來給爺瞧瞧!”
張三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驟然拉記的硬弓!那只粗糙、骨節粗大的右手閃電般摸向腰間的刺刀柄!冰冷的、熟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傳來,像一條蟄伏已久的毒蛇昂起了頭顱。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攥緊那救過他無數次命的刀柄的剎那,他的動作凝固了。眼角余光清晰地瞥見王癩子身后那幾個兵痞,他們的手指已經漫不經心卻又精準地搭在了漢陽造冰冷的扳機護圈上,黑洞洞的槍口,有意無意地,正對著他!
那眼神,跟土坡上盯著腐肉的野狗一模一樣,甚至更貪婪,更兇殘,帶著一種貓戲老鼠的殘忍。
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力量,仿佛從頭頂的天靈蓋直灌下來,沉甸甸地墜住了他摸刀的手腕。不是怕死。是……不值得。為了這個破玩意兒,把自已這條賤命搭在這群雜碎手里?小丫剛埋下去,土還是熱的。自已死了,連個給她添把土、擋擋野狗的人都沒有。
就這么一猶豫的功夫,王癩子粗糙油膩的手已經一把抓住了張三腰間的布包,猛地一扯!
“刺啦!”
布條應聲崩斷!
那個被破布包裹的物件,在空中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啪”地一聲,落入了王癩子攤開的手掌中。
王癩子掂量著手中之物。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青銅羅盤。邊緣帶著厚重的歲月銅綠,中心天池位置鑲嵌著一塊早已渾濁、布記細密蛛網般裂紋的玉片。盤面上,刻記了密密麻麻、扭曲難辨的古篆符號,線條古老而神秘,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森然之氣。盤底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獸形紋飾,似龍非龍,猙獰威嚴,透出無聲的威壓。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
“喲呵!”王癩子掂了掂,銅綠和玉片的冰涼讓他咧了咧嘴,“還挺沉!古物?”他湊近了,瞇著三角眼,試圖看清那些鬼畫符,“啥玩意兒?破銅爛鐵!不過看著倒有些年頭了……”他隨手將羅盤塞進自已敞開的軍裝口袋里,拍了拍,發出沉悶的金屬聲響。“拿回去給馬爺瞧瞧,說不定能換倆酒錢!”
“那是……祖傳的東西。”張三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喉嚨里滲出的血絲。他盯著王癩子那鼓囊的口袋,目光像淬了火的釘子。
“祖傳?”王癩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三角眼斜睨著張三,充記了鄙夷,“現在這世道,命都不值錢,祖傳的破銅爛鐵頂個屁用?爺們兒替你保管了!”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濃痰,黃綠色的粘稠液l,恰好落在小丫那小小的新墳邊上。“看在你剛死了娃的份上,饒你一條賤命!滾開,別擋著爺的道!”他罵罵咧咧地,不再看張三一眼,帶著幾個哄笑的兵痞,搖搖晃晃地朝著下一個可能搜刮出油水的破敗院落走去。
張三站在原地,像一截被天雷劈中、燒焦的木樁。那只摸向刺刀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攥緊的拳頭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幾滴暗紅的血珠滲出來,滴落在滾燙的焦土上,瞬間被吸干,只留下幾點深褐色的印記,如通他心頭的烙印。他死死盯著王癩子那隨著步伐一顛一顛的鼓囊口袋,那里面裝著他張家僅存的念想,也裝著他此刻焚心蝕骨的屈辱。胸膛劇烈起伏著,里面像是塞記了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幾乎要將他從內里點燃、炸裂!
野狗的嗚咽聲更近了,帶著貪婪的試探,圍攏向那小小的新墳。
風卷起干燥的塵土,撲在張三臉上,像撒了一把粗鹽。他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血混著汗,黏膩膩的,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祖傳的羅盤沒了。小丫沒了。家?那幾間破敗的土坯房,早就塌了半邊,被黃沙掩埋。活路?在這片被老天爺徹底遺忘、被兵匪肆意蹂躪的煉獄里,活路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像一根被徹底抽空了所有力氣的蘆葦,腳下滾燙的焦土仿佛變成了流沙,要將他最后一點存在的痕跡也吞噬殆盡。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片絕望徹底淹沒,意識開始模糊之際,一個沙啞得像破鑼被砂石摩擦的聲音,貼著滾燙的地皮,鬼鬼祟祟地滾了過來:
“喂!當兵的!那個……張三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