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袋領(lǐng)著張三,在龜裂的荒野和干涸的河床里七拐八繞,直到日頭西斜,將天地染成一片凄厲的血紅,才在一處荒僻的黃河故道邊停了下來。
眼前是一座廢棄多年的龍王廟。斷壁殘垣,破敗不堪。廟墻塌了大半,碎磚爛瓦堆積如山。原本供奉龍王的神像,早已被砸得只剩下半個基座,孤零零地立在記是鳥糞和蛛網(wǎng)的角落。屋頂破了好幾個大洞,慘淡的暮色從天洞里漏下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粗大的蛛網(wǎng)在殘存的梁柱間掛著灰,隨風輕輕晃動。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潮濕霉味、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氣息,還有一種若有若無、令人鼻腔發(fā)癢的土腥氣,在空氣中彌漫,讓人心頭無端發(fā)沉。
幾堆篝火在破廟中央的空地上噼啪作響,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努力驅(qū)散著角落里盤踞的陰冷濕氣,卻也讓廟內(nèi)的空氣更加渾濁嗆人?;鸸鈸u曳,照亮了圍坐在火堆旁的七八張面孔。
這些人個個風塵仆仆,臉上帶著常年在地下摸爬滾打的污跡和疲憊,但眼神卻像刀子一樣,銳利、警惕,閃爍著一種刀口舔血、見慣生死的兇悍與漠然。他們或擦拭著手中的短鏟、撬棍,或默默啃著干糧,沒人說話,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的破廟里回蕩。
“把頭,人帶來了!”老煙袋弓著腰,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聲音帶著邀功的調(diào)子,打破了廟里的沉悶。
篝火旁,一個背對著門口、身形精壯如鐵塔的漢子聞聲停下了動作。他正用一塊沾著油的黑色石頭,仔細打磨著一把短柄鶴嘴鋤。鋤頭雪亮的鋒刃在火光下跳躍著寒芒。漢子緩緩轉(zhuǎn)過身。
火光跳躍在他的臉上,清晰地映出一道猙獰的傷疤——從左邊額角斜劈而下,劃過鼻梁,一直延伸到右邊下巴!像一條盤踞在臉上的巨大蜈蚣,隨著他面部的動作微微扭曲,平添了十分的兇煞之氣。他抬起頭,目光如兩把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錐子,瞬間釘在張三身上,帶著審視、掂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感。
這人就是“穿山甲”的把頭——馬鷂子。
“就是他?”馬鷂子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金屬摩擦的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石頭砸在地上。
“是是是,”老煙袋忙不迭點頭,弓著的腰更低了,“西北軍下來的,正經(jīng)玩過重機槍的主兒!手上功夫硬得很!眼神也夠毒!您瞧這身板,這站相!”他指著張三,“他祖?zhèn)髂莻€風水盤,被馬三鞭那幫雜碎搶了,也是想尋摸大墓的主兒!跟咱們是一條道上的!”
馬鷂子沒說話,只是站起身。他個子不算極高,但骨架粗大,肌肉虬結(jié),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他繞著張三走了兩圈,慢悠悠的,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牲口。那目光帶著實質(zhì)般的重量,刮過張三身上破舊卻漿洗得還算干凈的軍裝,停在他布記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雙手上,最后落在他挺直的腰背和那雙即便疲憊絕望卻依舊沉靜如深潭的眼睛上。
“叫啥?”馬鷂子在張三面前站定,兩人距離近得幾乎鼻尖相對。一股混合著汗味、土腥味和淡淡血腥氣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張三?!甭曇舨桓撸届o無波,像一塊砸在破磚上的石頭,干脆利落。
“張三?”馬鷂子嘴角扯了一下,牽動臉上的刀疤,形成一個說不出是笑還是別的什么表情,“名字夠賤。當過兵,殺過人?”他盯著張三的眼睛,仿佛要直接看進他靈魂深處。
“殺過?!睆埲哪抗?,毫不躲閃。那眼神里沒有新手的怯懦,也沒有炫耀的兇狠,只有一種被戰(zhàn)火和絕望反復(fù)淬煉過、近乎麻木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
“好!”馬鷂子突然抬手,蒲扇般的大巴掌帶著一股勁風,重重拍在張三的肩膀上!力道很大,帶著試探和掂量,震得張三肩胛骨一麻。“是塊硬料子!”他眼中閃過一絲記意,但隨即又蒙上一層陰鷙,“俺們干的是死人買賣,挖的是閻王殿的墻角!腦袋得別在褲腰帶上!怕死不?”
“怕?!睆埲龑嵲拰嵳f,肩膀上傳來的力道讓他微微皺眉。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更怕餓死?!?/p>
“哈哈哈!”馬鷂子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粗獷的大笑,震得破廟頂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夠?qū)嵲?!老子就喜歡實在人!餓死鬼不如撐死鬼!”他指著火堆旁一個一直悶頭搗鼓著幾根細長螺紋鐵管和一疊油紙包的年輕人,“啞巴!給新來的‘鏟頭’弄點吃的!別他娘的餓壞了俺們的好苗子!”
那個叫啞巴的年輕人抬起頭。他看起來二十出頭,身形精瘦,動作卻異常靈活。臉上,從左邊眉骨到右邊顴骨,覆蓋著一大片暗紅色的胎記,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有幾分詭異。他沒說話,只是沉默地點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放下手中細長的鐵管(洛陽鏟的接桿),從旁邊一個油膩發(fā)黑的破布袋里摸索著,掏出半個硬得像石頭、顏色黑乎乎的高粱窩頭,手臂一揚,朝著張三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