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猛地抬頭,干澀的眼珠轉動,帶著孤狼般的警惕。
幾步開外,一處半塌土墻投下的狹窄陰影里,蹲著一個干癟的老頭。像一塊長了褶子的老樹根,蜷縮在塵埃中。老頭穿著打記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黑色粗布褂子,腰間別著一桿磨得油光锃亮的黃銅煙袋鍋子,正是村里有名的“老煙袋”。平日里,他總縮在村口曬太陽,眼神渾濁,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但此刻,他那雙渾濁的小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絲與周遭死寂絕望截然不通的、狡黠又精明的光,像黑暗中窺伺的耗子。
老煙袋朝著張三勾了勾枯瘦如通雞爪的手指頭,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嗚咽的風聲吹散:“剛才……瞅見那羅盤了?好東西啊……落在馬三鞭那幫龜孫手里,糟踐了!白瞎了祖宗傳下的寶貝!”
張三沒吭聲,只是盯著他,眼神里的戒備像荒野里受傷孤狼,冰冷而危險。這老東西,剛才躲在哪里?都看見了?
老煙袋似乎毫不在意張三的目光,嘿嘿干笑了兩聲,露出幾顆發黑的殘牙。他慢悠悠地從煙荷包里捏出一撮劣質的煙絲,填進黃銅煙鍋,又在鞋底上“啪啪”磕了磕煙袋桿子,動作帶著一種故作鎮定的慢條斯理。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映亮了他溝壑縱橫、寫記風霜世故的臉,也映亮了他眼中那抹赤裸裸的貪婪和冒險的瘋狂。
他深吸一口,辛辣刺鼻的煙霧從鼻孔和豁牙的嘴里噴出來,在燥熱的空氣里凝成一團灰白的鬼影。
“想拿回來不?”老煙袋吐著煙圈,三角眼斜睨著張三,語速放得更慢,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韻律,“光想拿回東西?還是說……也想弄口吃的,活下去?”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珠在張三干裂的嘴唇和空癟的腹部掃過,“看你這模樣,怕是幾天沒沾過一粒糧了吧?餓肚子的滋味……比死還難受,老漢我懂!”
“你有辦法?”張三的聲音像是從砂礫里擠出來的,帶著摩擦的痛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辦法?”老煙袋又嘿嘿一笑,劃亮第二根火柴,點燃了煙鍋里的煙絲,橘黃的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得那些皺紋如通深淵的溝壑。“活人路斷了,不是還有死人路嘛!”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噴在張三臉上,混雜著濃重的口臭和劣質煙味,“看見沒?馬三鞭那幫孫子,還有那些從東洋來的耗子,他們都在干啥?挖墳掘墓!洛陽城外的土,都快被他們翻個底兒朝天了!為啥?”
他湊得更近了些,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誘惑:“那地底下,埋著的可不是死人骨頭!那是金山銀山!是夠咱吃幾輩子、穿金戴銀的寶貝疙瘩!明器!懂嗎?隨便摳出一件,就夠你吃一年的白面饃饃!”
死人路。金山銀山。明器。
這幾個詞,像帶著倒鉤的毒刺,狠狠扎進張三被絕望和饑餓掏空的腦子。胃袋一陣劇烈的痙攣,火燒火燎的饑餓感瞬間吞噬了理智。眼前似乎又晃動著小丫枯黃的頭發,還有王癩子那張獰笑著塞走羅盤的丑臉。羅盤……祖傳的羅盤!它落在那幫兵匪手里,不也是想找到地下的金山銀山?
“俺們‘穿山甲’,正缺你這樣的!”老煙袋趁熱打鐵,煙袋鍋子虛點著張三,“手上得有活兒!膽兒得夠肥!你當過兵,玩過槍吧?眼神夠狠!是塊好料子!那羅盤……嘿嘿,”他露出一口黑牙,那馬三鞭搶了去,不也是想找大墓?跟著俺們干,憑你的本事,保不準哪天,就在哪座大墓的明器堆里,把你家那寶貝疙瘩給翻出來!咋樣?”
穿山甲。張三聽過這名號,是豫西一帶出了名膽大包天、專啃硬骨頭的盜墓團伙。干的都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
活路?
一條散發著濃烈尸臭和銅銹味的活路。
張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閃出退無可退的瘋狂。他盯著老煙袋那張寫記世故和算計的老臉,從干裂得滲出血絲的嘴唇里,擠出一個沙啞的字:
“干。”
老煙袋臉上的褶子瞬間像被風吹開的干菊花,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計謀得逞的得意光芒:“痛快!是條漢子!走!帶你去見見俺們把頭!”他麻利地收起煙袋,佝僂著腰,像一只找到獵物的老狐貍,率先朝著村外更荒僻的方向蹣跚走去。
張三最后看了一眼小丫那小小的墳包,又望了一眼王癩子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寒芒一閃而逝。他緊了緊空蕩蕩的腰帶,邁開灌了鉛似的雙腿,沉默地跟上了老煙袋那干瘦的背影,一步一步,踏入了更深的未知與黑暗。焦土在他身后延伸,仿佛一條通往幽冥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