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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區礦場(第1頁)

我總說北區礦場是座活墳,核爆后它在荒原上喘了十四年,鐵架銹成黑骨,巖壁還淌著輻射膿水。陳叔把我從喪尸群里拖回避難所時,礦場的探照燈已經壞了七盞——那時我不懂,這處吃人的囚籠,早在我出生前就為我備好了位置。

它等我長大,等所長兒子的構陷,等北風把我再植的脊柱吹得發顫,等陳姨在雨夜咽氣。就像一個等了四百年的軀干在等待渴望的肉l,北區礦場用二十年的荒蕪,等著一個孤兒把苦難嚼碎了咽下去。

礦場的軌道早就銹死了,可每回運礦車碾過,輪軸還是咯吱響——我數過,三個月里碾過四十三次。有個穿灰棉襖的身影晃了晃,像陳姨去年塞給我的舊衣。后來才知她咽氣那晚,礦場的探照燈全滅了,雪水順著她開裂的灰棉襖灌進肋骨,和我脊骨里的滲血一樣涼。

第二天卻還是借著探照燈的亮光起身——聽說搶修隊冒雪修了半宿,才勉強讓三盞燈亮了起來。只是這一天我們得免去洗臉的儀式:熱能供給已經停了,刺骨的東北風整夜從窗縫里鉆進來,凍得我在床上打哆嗦。供水槽的水管早凍成了冰坨,我挖了勺積雪蹣跚著回了臥室。

工人們陸續醒來,裹著漏風的大衣出去,抓起積雪往臉上搓了搓,回屋又把墻頭那坨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豬肥油往臉上抹——這是老規矩了。

冗長的工作安排還沒講完,我已經凍得指尖發麻。早餐時間終于到了,這天的鹽稀飯里沒摻樹皮,也沒吃到硌牙的碎鐵屑和沙礫,算不錯了。要是能多一勺也好,我盯著空碗想。

這天我被編入第四列隊,派去干最苦的挖礦活。之前我一直干貨運,突然調換讓我愣在原地。原因無他:貨運工有拖車省力氣,托運終點是背風倉庫,換班的工人能在墻角避避風,等身子暖透了再出去。

曾經我看著寒風里拿手鎬敲巖石的人覺得可憐,如今自已也成了其中一員。起初我總握不穩那磨得歪歪扭扭的手鎬,撬不開被寒風吹得像鐵疙瘩的巖石,只覺得這石頭又腥又硬。

時間在漫天大雪里拖得漫長,沒人知道為什么要在這兒拼命挖礦。外界不會對一個病毒擴散區感興趣。

旁邊是我以前在運輸隊的工友老高,他生得高壯,漆黑的皮膚爬記裂紋,黑里透紫。眼眶總泛著紅,是被暴風雪吹出來的老毛病——以前不少工人凍出了雪盲癥,治了很久才好。可前不久大隊通知,醫療區藥品告急,北區工人不再給治了。我看著他,真怕他哪天倒在雪地里,就再也起不來了。

有時我倒希望這雪永遠不化,至少能凍住尸l,免得爛在這兒傳疫病。

我們不知道礦石運去了哪兒,只在乎午飯是渣饅頭還是細葉糕。大隊長說過是用來建前線防御的,我來時見過那地方:延綿十幾公里的大樓,間隙被石頭和水泥堵死,像道圍城。

老高苦笑著說:“石頭送哪兒關俺們屁事?能按時發貢獻點就行,換條厚毛毯,俺婆娘興許能好受點。”

沒人接話,寒風刮過喉嚨像吞了冰碴。荒野里只有鐵鎬敲石頭的悶響,像誰在捶打這座活墳的棺材板。

下工后我在廠房領了兩個細葉糕、一碗熱肉湯。湯里看不見肉,只有碎骨渣熬出的渾水,可在這天氣里,能喝口熱的就夠奢侈了。

我找了個背風的墻角坐下,剛咬了口糕,就看見老高從廠房后摸出來。他看見我,快步走過來,從懷里掏出塊硬面包,皺著眉掰了大半遞我。

我嚇得手縮了回去。這面包準是他從后廚偷的——被查到要吊在礦場凍一天一夜的。

可那面包裹著點黃油,被l溫焐得半軟,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油光。我喉嚨發緊,差點忘了這是偷來的,只想搶過來塞進嘴里。

老高見我不動,眉頭擰得更緊。我沉默了會兒,低聲說:“還是你留著吧,嫂子更需要。”

我坐在雪地里,看著他把面包揣回懷里。老高的婆娘我見過,枯干的頭發用破布裹在腦后,凹陷的眼眶里總帶著點笑,像陳姨看我時那樣。我不懂在這末世里,怎么會有人還笑得出來,那笑意里藏著的,或許是對活著的最后一點盼頭。

雪粒子打在鐵皮棚上沙沙作響,白季站在隊列前,身影被探照燈拉得很長,在雪地上投下一道冷硬的影子。她的黑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用一根深色皮筋束得緊實,只有發尾幾縷不易察覺的白絲,像被寒霜凍住的蛛絲,在風里輕輕晃。

她沒看那些垂著頭的工人,目光落在遠處結了冰的礦車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磨出的毛邊。沉默像凍住的河,漫過整個雪地,直到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子似的冷:“后廚少了物資。”

沒人應聲。風卷著雪沫子撲在工人臉上,他們縮著脖子,連呼吸都放輕了——這比怒罵更讓人發慌。白季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隊列,那雙曾在研究所里映過暖光的眼睛,此刻像結了冰的湖面,平靜底下全是冷硬的碎光。

“規矩不是第一次講。”她走到最前排,停在一個瑟縮的工人面前,腳步輕得像雪落,“在這里,偷拿物資是什么后果,你們該比我清楚。”她的指尖擦過工人凍裂的手背,沒帶任何溫度,那工人猛地一顫,差點跪下去。

遠處的鐵鎬聲不知何時停了,整個礦場只剩風聲。白季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發尾的白發在燈光下閃了閃,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給你們半柱香時間。”她收回手,插回大衣口袋,“自已站出來,或者等我查出來。”

她的語氣里沒有起伏,聽不出喜怒,可每個字都像冰錐扎在人心里。工人的頭埋得更低,有人的牙齒開始打顫,不是因為冷,是因為她身上那股說不清的寒意——像終年不化的積雪,壓得人喘不過氣。

白季沒再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目光重新投向遠處的黑暗。風掀起她大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衫袖口,她微微抿著唇,側臉的線條冷硬得像礦場里的巖石。沒人知道她為什么站得那么直,也沒人知道她發尾的白發是怎么來的,就像沒人知道她平靜目光下,藏著怎樣不愿觸碰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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