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記憶涌現（第2頁）

是夜，殘雪在凍土上裂出細縫。我咳著冰碴坐起來，指節摳進凍土里，才驚覺自已還在喘氣。喉嚨里又腥又冷，像有把鈍刀在肺里磨。

我沒死成。

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我彎腰去拉雪地里的尸l，凍土凍住了他們的衣角，一使勁，殘雪灌進衣領，冰得骨頭縫發麻。

夜深得像口井。

我用手刨坑，指甲裂了，血珠滴在雪上，轉眼凍成小小的紅珠子。埋到最后一個時，風卷著雪往坑里填，我跪著用手推，雪卻總在身后漫回來，像要把我們一起裹進這無盡的寒冬里。

雪粒子像無數枚細針，斜斜扎進眼眶時，我已經分不清是疼還是冷了。車轍在雪地里擰出兩道深溝，轍痕里結著冰，泛著青灰色的光，像兩條凍僵的蛇，一路蜿蜒向遠處那片模糊的輪廓——那是依附北區礦場存在的幸存者基地，也是礦場管理者最后的屏障。我拖著傷爬了三天，每一步都陷進沒膝的積雪里，拔腿時褲管凍得硬邦邦，膝蓋骨像是生了銹，每動一下都發出鈍重的摩擦聲。

風從西北方刮來，卷著雪沫子往領口、袖口鉆，把單薄的棉衣吹得像層紙。基地輪廓漸漸清晰：一圈用凍土和鐵皮搭成的圍墻，墻頭上插著的鐵刺裹著冰棱，在鉛灰色的天光下閃著冷光。視線里總飄著細碎的白影，是雪粒子糊在眼球上，也是失血過多泛起的幻覺。車轍到圍墻下就斷了，最后一道轍痕深深嵌進凍土，像只絕望的手在雪地里摳出無力的指印。

我扶著膝蓋喘了半分鐘，喉嚨里火燒火燎的，每口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刮得氣管生疼。墻頭上突然傳來拉動槍栓的脆響，黑洞洞的槍口從鐵皮垛口探出來，槍管上的雪沫被風一吹，簌簌往下掉。

“站住！”有人在墻頭上喊，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像塊凍裂的冰。

我張了張嘴想喊“我是礦場的幸存者”，喉嚨里只滾出嘶啞的氣音。腳下的雪突然軟了，我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指尖幾乎要觸到圍墻根的凍土——槍聲炸開時，子彈鉆進胸口沒什么特別的疼，只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我向后倒在雪地里，視線里的圍墻開始旋轉，血從棉衣里滲出來，在雪地上洇開朵暗紅色的花，很快被新雪蓋住，只留下片更深的灰。意識沉下去前，風卷著雪掠過耳邊，像無數人在低聲嗚咽。

再次睜眼時，天更暗了。胸口的洞還在滲血，但撕裂感淡了，只剩下麻木的沉。我撐起胳膊往起爬，手肘陷進雪里，帶出混著血的冰碴。墻頭上的槍又響了，子彈打在旁邊的雪地里，濺起細碎的冰粒。這次我沒倒，只是膝蓋一軟跪在地上，血順著褲管往下滴，在雪地里敲出幾個深色的點。

“是未轉變者！”墻頭上有人嘶吼，聲音裹著恐懼——礦場把感染病毒后變異的叫“轉變者”，沒變異卻活著的，就叫“未轉變者”，但多數時侯，我們和行尸沒什么區別。

我盯著緊閉的鐵門，門軸結著厚冰，門楣上“幸存者基地”幾個字被雪糊了一半，只剩“幸存”兩個字露著邊角，像句嘲諷。剛邁出一步，第三聲槍響震落了墻頭上的積雪，雪塊砸在地上簌簌響，像是誰在低聲發笑。

我趴在雪地里，看著自已的手在雪上抽搐。指尖前幾寸，圍墻根的凍土結著薄冰，冰里凍著根斷裂的鐵絲，像段凝固的血痕。風刮得更緊，把雪沫子吹進我的鼻孔、嘴角，舔到的鐵銹味里混著雪的冷。不知過了多久，我又撐起身l，這次槍管沒再噴火，墻頭傳來慌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報告長官”，聲音抖得像根被風吹動的草。鐵皮垛口后探出幾張青白的臉，眼睛里全是恨意。

風突然小了些，雪變成漫天飛舞的絮狀，輕飄飄落在我臉上，瞬間被l溫融成細小的水痕。風卻更沉了，貼著地面滾過，在圍墻根下積起薄薄的雪脊，像道冰冷的界碑。

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從鐵門縫里走出來，大衣下擺掃過積雪，留下道淺痕。她站在墻根下，背對著鉛灰色的天空，身影被拉得很長，投在雪地上像塊沉重的陰影。她抬起手擋住士兵舉槍的胳膊，視線落在我身上時，瞳孔微微縮了縮——是白季。

她的目光不像士兵那樣帶著恐懼，倒像在看一頭闖進羊群的狼，冷硬的光里藏著警惕、審視，還有種近乎殘忍的探究。風卷著雪沫子掠過她的靴底，她卻一動不動，仿佛要透過我身上的血和雪，看穿這具反復站起來的軀l里藏著什么。

我還在往起爬，手指摳進凍土的裂縫里，指甲蓋劈了滲出血，很快和凍土凍在一起。遠處的風又開始呼嘯，把圍墻、鐵門和她的身影都裹進白茫茫里。我知道爬不到她面前了，就像知道這場雪永遠不會停——我們都困在這片絕望里，她們困在圍墻內，我困在圍墻外，困在這反復死去又醒來的循環里，困在這能吞掉一切的白里。

雪勢緩了些，她走到我面前，靴底碾過冰碴發出咯吱聲。我趴在雪地里，胸口的血漬凍成暗紅色硬塊，和棉衣凍在一起像塊丑陋的痂。她蹲下身，戴著手套的手指按住我的后頸，力道不容置疑，另一只手抽出腰間的匕首——出鞘時帶起寒風，刀刃上的霜花在昏暗里閃了閃。

“嗤啦”一聲，棉衣被劃開道裂口。風往里鉆時，我打了個寒顫，卻感覺不到疼。她的指尖戳在我胸口的槍眼上，那處皮膚泛著青紫色，邊緣結著層半透明的痂，像片凍住的薄冰。指腹碾過痂片時，細縫里沒滲出血，只有層透明的組織液凍成的冰屑簌簌往下掉，痂下隱約有淡紅色的肉芽在動。

“傷口在愈合。”她的聲音壓在喉嚨里，像塊石頭滾過凍土。旁邊的士兵倒吸一口冷氣，槍托“哐當”撞在圍墻上，震落一串冰棱，碎成無數亮晶晶的碴子。“礦場的抑制劑快見底了……”我聽見她低聲自語，目光在我傷口上停了很久，“這種自愈能力，或許有用。”

她站起身時，大衣掃過我的臉，帶過皮革和硝煙混合的寒氣。仰頭看天的瞬間，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帶他進去。”她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風聲都頓了頓，“未轉變者，還有自我修復能力，留著。”

兩個士兵立刻跑過來，軍靴踩在雪地里發出沉悶的噗噗聲。一人架起我的胳膊，另一人托著我的腰，把我從雪地里拽起來。雙腿沒知覺，像兩根凍在地里的木樁，只能被半拖半架地往前挪。地上的血跡被拖出兩道蜿蜒的紅痕，很快被新雪蓋上，只留下若有若無的暗印，像條被雪掩埋的蛇。

鐵門“吱呀”轉動，門軸的摩擦聲像在哭。門后是條狹長的通道，兩側堆著半人高的雪，雪堆上插著削尖的木棍，木棍凍著冰泛著冷光。通道盡頭亮著盞昏黃的燈，燈光被雪霧裹著散成模糊的光暈，照在冰面上映出我們歪歪扭扭的影子。

基地內部沒有風，卻比外面更陰寒——鐵皮房像冰窖，消毒水和腐爛混合的怪味被凍住，鉆進鼻腔像團冰冷的棉絮。士兵把我架到一間低矮的鐵皮屋前，屋門是塊銹跡斑斑的鐵板，焊著的小窗戶蒙著冰花，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醫生！”士兵喊了一聲，聲音撞在鐵皮墻上變了調。屋里傳來響動，拖沓的腳步聲后，門開了條縫，透出更亮的光，光里浮著無數細小的雪塵，像飛舞的灰燼。

穿白大褂的人探出頭，大褂上沾著褐色污漬，袖口磨得發亮。她看見我身上的血和凍痂，眉頭立刻皺成疙瘩，眼神掠過嫌惡又很快被麻木取代。“又是這種未轉變者？”她嘟囔著，聲音像被凍住的沙子。

“白長官命令，救活他。”架我的士兵松開手，我踉蹌著撞在門框上，鐵皮的寒意順著肩膀爬上來，凍得骨頭縫發疼。抬頭時，我看見白季站在通道盡頭，黑色大衣在風雪里微微晃動，目光穿過雪霧落在我身上，像兩束冰錐，釘得人喘不過氣。

雪還在往通道里飄，落在鐵皮屋頂上沙沙響，像無數只手在外面抓撓。被推進鐵皮屋時，我最后看了眼外面的雪——它已經把通道兩側的血跡蓋得干干凈凈，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場被風雪吹過的幻覺。而這屋子，這基地，不過是這片無邊風雪里，另一座更堅固的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