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琢藥的一顆心（第1頁）

我知道，我本不該在這里的。

窗外的香樟樹沙沙作響，劣質(zhì)塑膠跑道上蒸騰著暑氣。這所專科院校的教學樓灰撲撲的，墻皮剝落處露出霉斑，像一塊塊潰爛的瘡。我站在掉漆的木桌前，碳素筆在錄取通知書上洇開一小片黑。原來墮落也是有憑證的。

半年前，我還在重點高中的光榮榜上微笑。照片里的我襯衫雪白，嘴角弧度恰到好處——多么標準的優(yōu)等生面孔。沒有人知道，那些漂亮的分數(shù)是鉛筆在橡皮上反復摩擦的痕跡，是袖口小抄的密密麻麻，是監(jiān)考老師轉(zhuǎn)身時飛掠過鄰桌試卷的目光。我甚至為自已的機敏沾沾自喜過：看啊，他們多蠢。

真正蠢的是我。

高考最后一科結(jié)束鈴響起時，我的答題卡大片空白，像被剝光衣服丟在雪地里。走廊上通學們歡呼雀躍，我捏著作弊未遂的紙條，掌心汗?jié)癯赡唷Ｔ瓉砟切┛啃÷斆鞫哑龅目罩袠情w，坍塌時連聲響都沒有。

啄心哥來學校領(lǐng)我檔案時，教務(wù)處主任的冷笑像鈍刀割肉：平時年級前二十，就考出這種成績？我低頭盯著自已的鞋尖——限量版球鞋，上周還踩著它接受學弟崇拜的目光。哥哥溫潤的嗓音在頭頂響起：給您添麻煩了。他遞煙的手指修長穩(wěn)定，仿佛我不是他那個作弊敗露的廢物弟弟，而只是個需要走流程的小問題。

回家路上，我摸出口袋里的煊赫門。這習慣始于高二，躲在l育館后墻根吞吐云霧時，有種扭曲的快意：好學生們在題海里掙扎，而我在尼古丁里提前享受成年人的頹唐。啄心哥突然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他后背。

藥藥。他轉(zhuǎn)身抽走我唇間的煙，火星在他指尖明明滅滅，原來你一直這么幼稚。

那晚我在網(wǎng)吧通宵，屏幕藍光里反復刷新查分頁面。三百分，剛夠最末流專科的邊。收銀臺旁貼著招聘啟事：網(wǎng)管，包住，月薪兩千二。我盯著學歷不限四個字笑出了聲——多適合我這種垃圾。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那樣的生活——

在網(wǎng)吧值夜班的凌晨三點，顯示屏的冷光像一層薄薄的霉菌爬記皮膚。收銀臺角落堆著泡面碗，湯底凝結(jié)成橘紅色的油脂，散發(fā)著一股廉價香料與煙灰混合的餿味。我會叼著半截熄滅的煙，瞇著眼看那些通宵打游戲的少年，他們的臉被屏幕映得發(fā)青，像一群缺氧的魚。

偶爾有警察來查身份證，我就懶洋洋地拖著步子走過去，指甲縫里還沾著鍵盤縫隙摳出的黑垢。那些未成年小孩會慌張地看我，而我只是慢悠悠地笑，故意壓著嗓子說：從后門溜吧，下次記得請我喝可樂。——其實根本沒什么后門，但我喜歡看他們慌不擇路撞到椅子的狼狽樣。

夜班結(jié)束后，我會蜷縮在儲物間的折疊床上睡覺。床墊里的彈簧早就銹穿了，一動就發(fā)出瀕死般的吱呀聲。被子永遠泛著一股潮濕的汗味，分不清是上一個網(wǎng)管留下的，還是我自已腌入味的。但我不在乎。在這種地方，腐爛反而成了最理所當然的狀態(tài)。

有時侯，我會夢見自已變成了一串數(shù)據(jù)，溶解在網(wǎng)吧渾濁的空氣里——沒有人在意我的成績、我的謊言、我那些拙劣的偽裝。我只是一團模糊的電子噪音，隨著主機箱的嗡鳴起伏，最后和所有垃圾數(shù)據(jù)一起，被清晨的網(wǎng)管一鍵清空。

這樣的未來，想想竟比任何光明的前途都更讓我安心。

但是，錄取通知書卻比想象中來得快。啄心哥把它放在早餐桌上時，牛奶杯壁凝著水珠，像某種無聲的嘲笑。

窗外的雨下得黏稠，像考場上我攥在掌心的那團小抄，被汗浸得發(fā)皺。我的錄取通知書躺在桌上，專科院校的燙金校徽在臺燈下泛著廉價的亮光。啄心站在我身后，手指搭在我肩上，他溫熱的掌心像某種無聲的審判。

“至少還有學校肯要你。”他說。

我知道他只是什么意思，他在這時侯看透我是個怎么樣的爛掉的人了，或許他一直都知道。但是沒關(guān)系了，我不在乎了，反正他還是要養(yǎng)著我上那個什么高職院校。就算現(xiàn)在他不愿意養(yǎng)我了，我也有我一條腐爛的未來。

我盯著通知書上自已的名字，忽然想笑。他們以為我是發(fā)揮失常的天之驕子，是考場失手的可憐蟲，是值得惋惜的“本不該如此”。可我知道——那些漂亮的分數(shù)，不過是從別人試卷上偷來的光影。

我向來擅長這個。

初中時第一次作弊，只是因為懶得背公式。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只要笑得乖巧些，監(jiān)考老師就會對我放松警惕；只要在考前幫l育委員寫情書，他就會在數(shù)學考試時把答題卡往我這邊挪三寸。作弊像抽煙，起初只是好奇，后來就成了癮。我躲在廁所隔間里吞云吐霧時，總想起那些老師拍著我肩膀說“重點高中就靠你了”的模樣——真滑稽。

啄心一直以為我是個好學生。他給我買參考書，替我整理錯題本，甚至在我“挑燈夜讀”時輕手輕腳地送來熱牛奶。多諷刺啊，他眼中那個伏案苦讀的背影，其實在草稿紙上畫記了下流涂鴉。

高考前三個月，我突然讀不進書了。那些公式像爬記試卷的螞蟻，看得人頭皮發(fā)麻。我躲在頂樓抽煙，看火星一點點啃噬煙卷，忽然覺得就算考砸了也無所謂——大不了去網(wǎng)吧當網(wǎng)管，反正我打游戲還不錯。

可當真正坐在考場里，連作弊都救不了我。小抄上的字突然變得陌生，前桌的答案被胳膊擋得嚴嚴實實。交卷鈴響時，我盯著大片空白的答題卡，竟有種解脫感。

現(xiàn)在我在這所學校的宿舍樓下了。鐵架床嘎吱作響，劣質(zhì)墻灰簌簌掉落。原來這就是我的歸宿——一個連作弊都懶得嚴查的地方。走廊里飄來煙味，我下意識摸向口袋，突然想起啄心哥最后那個眼神：溫柔又冰冷，仿佛早看透我會在哪個角落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