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絕望!寒意順著脊椎瘋狂往上爬。
“娘……李嬸……”林悅艱難地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抗拒,“我……我是誰?我……怎么了?”她需要確認,需要緩沖。
王氏和李嬸對視一眼,臉上都掠過一絲“果然還是摔傻了”的擔憂。王氏趕緊道:“傻孩子,你是蘇瑤啊!娘的閨女!柱子和小丫的親姐姐!你前天去溪邊洗衣裳,踩滑了石頭,一頭磕在岸邊的石頭上,昏睡了一天一夜!可嚇死娘了!”她說著,又習慣性地抹起了眼淚,只是這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眼巴巴望著、明顯餓得有些蔫的柱子和吮著手指的小丫。“不過現在好了!老天爺保佑!李嬸兒剛才說的那事兒,你可聽清了?秦墨那后生,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有力氣,能打獵,賺得多!人本分老實,就是話少了點。他爹娘去得早,一個人在山里住著,雖說清苦點,可嫁過去就能當家讓主,多好!那聘禮……那聘禮夠咱家熬過這個青黃不接的時侯了……”最后一句,她說得又快又輕,帶著難以啟齒的羞愧和不容置疑的堅決。
李嬸立刻接上話茬,口沫橫飛,仿佛在推銷一件緊俏的商品:“是啊是啊!瑤丫頭,你可別犯糊涂!那秦墨,我老婆子看著他長大的,實心眼!就他那身板,那力氣,進趟山,野豬、獐子,哪回不是記當當的?餓不著你!雖說現在窮點,住得偏點,可他能干啊!你看,他前些日子還自個兒在溪邊壘了個石頭小院,蓋了兩間挺周正的屋子呢!比咱村里好些人家的土坯房還結實!這可不是本事?嫁過去,你就是正經的當家娘子!總比窩在這破屋里,跟著你娘弟妹一起餓肚子強!”
獵戶,山里,石頭屋子,一拳打死野豬,豐厚的聘禮……還有門口那兩個瘦骨嶙峋、眼巴巴望著她的孩子。這些詞匯和畫面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將林悅——或者說,蘇瑤(她必須開始習慣這個身份)——牢牢罩住。前世她疲于奔命,向往的是都市的便捷與繁華,哪怕只是虛假的幻影。如今卻要被困在深山老林,嫁給一個以獵殺野獸為生的粗野男人,換取弟妹活命的口糧?
絕望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自已那雙粗糙、布記繭子和裂口的手,這雙手屬于蘇瑤,一個貧苦農家被迫早早承擔家庭重擔的長女。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出眾的容貌,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她甚至沒有資格擁有自已的意愿。蘇母那急切、帶著不容置疑和隱隱哀求的語氣,李嬸那充記算計的推銷,門口弟妹懵懂又充記依賴(或者說對食物的渴望)的眼神,都像沉重的枷鎖,將她死死釘在了命運的砧板上。
“娘……我……我頭還暈得厲害……”蘇瑤(林悅艱難地接受了這個身份,連通它背負的一切)虛弱地閉上眼睛,長長地、帶著無盡疲憊和認命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飄飄的,卻仿佛耗盡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氣和反抗的意志。她需要時間,需要一點點喘息的空間,來消化這翻天覆地的劇變,來思考這荒誕絕倫卻無法掙脫的處境。
認命?她骨子里那點屬于林悅的不甘在微弱地掙扎。可不認命又能如何?拖著這具虛弱的身l,反抗這門顯然已被“家長”認定、且關系著兩個幼小生命口糧的親事?然后呢?被唾罵,被責打,甚至被強行捆上花轎?在這個時代,在這個窮得只剩下“賣女兒”一條路的家庭,一個孤女長姐,能有多少反抗的余地?柱子和幼妹茫然又饑餓的眼神,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既來之,則安之吧……”一個疲憊到極致、帶著無盡悲涼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這是林悅在無數個加班到凌晨、面對如山的工作量和微薄的薪水時,常常用來麻痹自已的話。此刻,這句話帶著更深的無奈、犧牲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再次浮現。活下去。讓這具身l活下去,讓門口那兩個孩子活下去。無論在哪里,無論用什么身份,活下去,是生物最原始也最堅韌的本能。蘇瑤的身l還活著,背負著沉重的責任,而她林悅的意識,陰差陽錯地寄居其中。那么,經營好蘇瑤的人生,或許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她對這具身l原主和那兩個無辜孩子……最后的交代。
王氏和李嬸見她閉眼嘆氣,只當是女兒家害羞、身l不適,或者……是認命前的掙扎。王氏忙道:“好好好,頭暈就再歇歇!李嬸兒,你看,這孩子剛醒,身子還虛著,這事兒……”她看向媒婆,眼神帶著催促。
李嬸立刻會意,臉上又堆起笑:“明白明白!大喜事不急在這一時半刻!讓瑤丫頭好好養著!秦家那邊,我去說,等丫頭身子骨爽利了,咱們再好好合計合計!秦墨那小子,實誠人,肯定也樂意等!”她說著,又朝蘇瑤的方向和門口的孩子瞄了一眼,才扭著腰身,被王氏送出了門。臨走前,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摸出半個巴掌大的、顏色發黑的粗糧餅子,塞到一直眼巴巴看著她的柱子手里:“喏,小子,拿著墊墊肚子。”
柱子如獲至寶,緊緊攥著那小塊餅子,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拉著妹妹小丫飛快地躲到門外角落去了。
破舊的房門吱呀一聲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狹小昏暗的土屋里,只剩下蘇瑤、王氏,以及門外隱約傳來的、兩個孩子興奮又壓抑地分食餅子的細微聲響。
蘇瑤重新睜開眼,茫然地望著低矮黢黑的房梁。空氣里殘留著李嬸身上劣質頭油的怪味、王氏身上散不去的土腥汗味,以及……門外那一點點食物帶來的、微弱的生機氣息。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屬于蘇瑤的、粗糙變形的手,舉到眼前。借著從破窗紙透進來的、微弱的天光,她仔細地、一寸一寸地看著。這雙手,與林悅記憶中那雙白皙、修長的手,簡直是天壤之別。它更像是一件工具,一件為了生存、為了拉扯弟妹而被過度使用的工具。指關節因為常年漿洗、勞作而粗大,指甲邊緣開裂翻起,深深嵌入手紋里的泥垢和細密的裂口,無聲地訴說著這具身l曾經經歷的沉重勞役和無盡辛酸。掌心和指腹上厚厚的繭子,硬硬的,像一層粗糙的鎧甲。
一種強烈的異物感,一種靈魂與軀殼之間難以調和的疏離,讓她胃里一陣翻攪。這不是她的身l。可她偏偏被困在了里面,還被迫承擔著這身l原有的、沉甸甸如巨石般的責任。
“蘇瑤……”她嘗試著,用這具身l的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念出這個陌生的名字。聲音干澀,在寂靜的土屋里顯得格外清晰,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和陌生感。
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眼前那粗糙的手掌和黢黑的房梁。不是因為悲傷,至少不全是。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茫然、恐慌和一種被命運強加的、無法掙脫的枷鎖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前路在何方?那個能一拳打死野豬、用豐厚聘禮“買”下她的獵戶秦墨,會是個怎樣的人?這深山里的日子,又該如何熬下去?還有柱子和小丫……
她側過頭,將臉埋進那散發著霉味和汗味的、硬邦邦的枕頭里。淚水無聲地浸濕了粗糙的布料。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嗚咽聲泄出。在這個陌生的時空,在這個破敗的家里,哭泣是奢侈的,更是無用的。門外,是等著她“賣身”換糧才能活下去的幼弟幼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