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僵在龍椅上,掌心還殘留著安貴妃冰涼的淚水。
眼前這張梨花帶雨的俏臉,往日總帶著三分嬌嗔七分媚意,此刻卻蒼白如紙,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在燭光下碎成星子。
朱棣從未見過自己的寵妃如此失態,心頭泛起罕見的驚奇,手指不自覺收緊了些:“莫怕莫怕,到底出了何事?”
朱清儀仰著小臉,眼里倒映著父親明黃龍袍上的團龍。她歪頭想了想,奶聲奶氣復述起來:“天剛擦黑時,娘給我戴了新做的絨花,說要來給父皇請安?!毙⊙绢^晃了晃頭上殘存的半支金簪,“我們走到龍德門,突然聽見有人在唱歌……”
朱清儀壓低聲音,細弱的童音模仿起詭異的腔調:“月兒彎彎照宮墻,白衣女兒淚汪汪……”
安貴妃猛地抬頭:“那身影瘦得像骷髏!長發垂肩,輕飄飄地從墻角過來……”
她抓住朱棣手腕的指尖冰涼無比:“臣妾拽著清儀就跑,可那聲音追著我們……”
“娘說的對,那個奇怪女人就這么跟著我們身后,我們往哪兒走她也往哪兒走,還一句話也不說。”
朱清儀稚嫩的童言打破凝滯的空氣,卻讓安貴妃渾身顫抖得更厲害,幾乎要把臉埋進朱棣胸口。
朱棣一手摩挲著腰間玉佩,一手輕撫安貴妃的脊背,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殿外,望著那漸濃的夜色。
“那女鬼飄起來時,裙角都不沾地呢!”朱清儀踮著腳尖模仿,腰間的銀鈴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朱棣摩挲著下頜,目光在女兒天真的眉眼與安貴妃蒼白的臉頰間來回游移,心中暗自思忖:紫禁城守備森嚴,尋常人絕無可能扮鬼驚擾后宮,除非……
“定是哪個不長眼的賤人扮鬼胡鬧!”王忠恨得直跺腳,灰色衣袍隨著動作簌簌作響,“老奴這就帶人去冷宮徹查,定要揪出這裝神弄鬼的東西!”
他話音未落,朱棣抬手止住,目光卻落在安貴妃泛白的唇色上。
“愛妃且放寬心?!敝扉τ门磷虞p輕拭去安貴妃睫毛上的淚珠,指尖掠過她微微顫抖的眼瞼,“朕的乾清宮有這么多根鎏金蟠龍柱,陽氣貫通天地,便是真有魑魅魍魎,也近不得這九重宮闕半步?!?/p>
朱棣忽然將懷中佳人摟得更緊,濃密的胡須,硌得安貴妃生疼,卻也讓她莫名心安。
“可是那歌聲……”安貴妃攥著朱棣的衣襟,錦緞下傳來熟悉的溫熱,“臣妾幼時聽母親講過,我們那里有一種畫皮鬼,專挑年輕女人下手,被她吸盡精氣后,臉就會變得像樹皮一樣皺巴巴的……”
安貴妃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幾不可聞。
朱棣與王忠對視的瞬間,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帝王的笑聲震得安貴妃耳鼓發麻,她抬頭時,正撞見朱棣彎起的眼角:“原來在愛妃心中,寡人只在意你這張臉?”
帝王的指尖劃過她泛紅的臉頰,兩根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顎:“朕當年在漠北廝殺,見過比畫皮鬼更可怖的東西,卻倒也從未怕過。如今有朕在你身邊,便是真有鬼來,朕也定護你周全。”
安貴妃咬著下唇,忽覺自己的害怕實在可笑??上肫鹉秋h動的白裙,她還是忍不住往朱棣懷里縮了縮,鼻尖蹭過龍袍上的龍紋:“陛下可要說話算話……”
朱棣抬手拭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望著安貴妃仍帶怯意的雙眸,忽然斂了笑意:“愛妃可知妖僧姚廣孝?”
朱棣接過尚宮遞來的鎏金茶盞,茶湯在羊脂玉盞里泛起漣漪,氤氳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翻涌的回憶。
安貴妃捧著溫潤的茶盞,指尖摩挲著盞壁纏枝蓮紋,輕聲應道:“臣妾聽聞,道衍和尚輔佐陛下靖難,是定鼎天下的大功臣。”她抬眼時,正撞見朱棣凝視茶湯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倒映著搖曳燭火。
“那是永樂八年的深秋。”朱棣忽然起身,玄色龍袍掃過蟠龍柱下的金磚,“朕第二次北征前,在奉天殿捧著劉伯溫留下的卦筒,手心里全是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