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聞言撫須笑道:“陛下這步棋,既是開海通財,更是用商人之舟,續太宗皇帝未竟之航啊?!?/p>
皇帝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想象著廈門港即將揚起的萬面風帆,那些綴著刺桐花的船帆,終將載著洪熙新政的期許,重新駛向大明王朝遺忘已久的蔚藍海洋。
洪熙元年三月底的泉州府,刺桐花在暮色里落了滿地。
周子聰望著窗外紛飛的赤紅花瓣,忽然將手中的海圖殘片推到一旁:"王兄,不瞞你說,小弟實際上并不怎么貪圖海上厚利。"
周子聰指尖劃過桌沿的茶漬,想起去年被稅吏強征的三成商稅:"陸地上做生意,尚且還有層層盤剝如附骨之疽,若非老哥照拂,我這綢緞莊早被啃得只??占芰?。"
王海濤放下茶盞,官袍上的鷺鷥補子在燭火下泛著微光,聲音里帶著幾分熱切:“朝廷早有綢繆!”
王海濤邊說邊從袖中抖出兩頁蓋著朱砂大印的文書:"你看這《市舶新例》:出海貨物只抽十稅一,直接繳給沿海的外貿監,地方官敢多征一文,便是流放三千里的罪名。"
文書邊角還粘著半張邸報,上面用朱筆圈著“浙江貪吏剝皮實草”的案牘,"上個月剛處置了溫州同知,他私扣朝廷試航商船的貨稅,如今人皮還掛在城門口呢。"
夜風裹著海腥味灌進花廳,周子聰摸出懷里的玉扳指——那是去年給稅課司大使送禮剩下的物件。
當王海濤說到“外貿監由司禮監直管,太監任提舉”時,他忽然想起父親被抄家時,那些奉旨查抄的錦衣校尉腰間的繡春刀?!叭粽嫒绱恕敝茏勇數穆曇艉鋈涣疗饋?,"小弟愿出千金換圖!”
十多年前,王海濤還不是知府,而是個窮秀才,去省城趕考時,因為沒錢,躲在一座廟里啃干糧時,正好遇到了來廟里祈福的周子聰,周子聰見他可憐,就與他交談起來,言語間相談甚歡,于是就拉他到城里飽餐一頓,臨走前,周子聰以為得知兩人居然是同縣之人,于是又大氣的給了王海濤五兩銀子。
后來王海濤中了舉人、進士,一路遷官到知府,好巧不巧還被朝廷調來了泉州——周子聰也好巧不巧從河南跑到了泉州做生意。
送走知府時,泉州港的燈塔已亮起。周子聰站在閣樓,望著王海濤的轎子消失在刺桐花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說的話:“海那邊有大把的銀子。”
周子聰轉頭對管家厲聲道:"去!把城南的山場全租下來,再去港口找那幫老水手,就說我周子聰要造三艘福船,雇他們出海!”
管家剛要應聲,卻見主人從箱底翻出個油布包,里面是泛黃的《針經》殘卷——那是鄭和船隊老船工偷偷抄錄的航海秘本。
與此同時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熾正將茶盞砸在桌上,震得那卷《皇明祖訓》微微顫動。
“祖制祖制!”皇帝指著御案上幾本奏疏,“太祖皇帝當年禁海,是為防倭寇,如今鄭和都下過西洋了!”
階下的蹇義撫著玉帶銙,神色平靜:"陛下,不少人說開海會引番夷入侵……"
“那就先讓閩粵試試!”朱高熾抓起朱筆,在地圖上圈出廣州、泉州,“若一年之內商稅能抵湖廣全省田賦,看他們還敢啰嗦!”
朱高熾在《開海條陳》上蓋下玉璽時,順天府的鐵匠鋪正在連夜鍛造錨鏈,龍江船廠的老船工們在摸著鄭和寶船的舊龍骨落淚。天南地北的人們,無論高低貴賤,此時都在向往著蔚藍的大海。
泉州的周子聰正站在新伐的柚木前,管家遞來的賬本上記著:買山場用銀三千兩,聘船工用銀兩千兩……
這位精明的商人忽然想起王海濤說的“十稅一”,用算盤噼啪撥著:若從滿剌加運回一船胡椒,除去稅銀還能凈賺一萬兩千兩——足夠在開封買下兩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