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仔細傾聽,周圍寂靜無聲,好像一片虛空一般。皇帝頓時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他猛地想起午宴上那杯菖蒲酒,想起郭貴妃遞酒時那過于殷勤的笑意,想起昨日她追問張皇后“常用什么補品”的模樣。
窗外忽然傳來夜梟的叫聲,那聲音凄厲得像在哭嚎,而眼前這個女子的笑臉,在月光下漸漸與郭貴妃的面容重疊,又分裂成無數(shù)個模糊的影子。
“來人!護駕!”朱高熾嘶啞著嗓子大吼出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陌生到自己都害怕不已的程度。
女子一步步逼近,裙擺掃過地面發(fā)出沙沙聲響,而朱高熾這才驚恐地意識到——這戒備森嚴的乾清宮,今夜竟成了一座為他量身定做的牢籠,而那個他寵愛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女人,卻早已不見了蹤跡。
“你是建文舊臣之女!”朱高熾猛地甩開女子的手,龍袍袖口掃過她腕間的羊脂玉鐲,那冰涼的觸感讓他背脊發(fā)涼。建文朝遺臣的女兒竟能潛入乾清宮刺駕,這比郭貴妃的消失更讓他心驚。
女子垂眸搖頭,鴉羽般的睫毛在燭光下投出顫動的陰影。她指尖攥著衣角,水綠色紗衣下露出的里襯,整個人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只是這朵美麗的鮮花朱高熾壓根不認識,也不知道她的來歷。
“你到底是誰?!”朱高熾終于攢足力氣,踉蹌著沖向樓梯,明黃常服的腰帶散落在地。他奔下旋梯時,錦靴在青磚上擦出刺耳聲響,驚飛了梁上棲息的夜燕。
“王淮!王淮!”呼喊撞在空曠的大殿上,回音里透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陰影中突然閃出兩道黑影,正是他豢養(yǎng)多年的暗衛(wèi)。幾乎同時,王淮揣著拂塵從偏殿跑出,圓臉上還帶著未消的睡意。
“陛下!”幾人異口同聲,卻在看到朱高熾身后的女子時,動作陡然一僵。
“抓住她!”皇帝指著那女子,胸口因奔跑而劇烈起伏。
暗衛(wèi)領命上前,指尖觸到女子臂膀時卻莫名放緩了力道,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瓷器。王淮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fā)顫,琥珀色的茶湯都晃出了杯沿幾許,落在他新?lián)Q的青布靴面上。
朱高熾跌坐在龍椅上,目光如刀刮過階下女子。她跪得筆直,烏發(fā)垂落遮住半張臉,露出的下頜線精致如刻。這張臉美得不似人間所有,卻讓他想起南京欽天山觀測站的琉璃天球儀——華美之下,藏著窺破天機的冷冽。
“王淮,”朱高熾接過茶盞一飲而盡,溫熱的茶水并未驅散心底的寒意,“這女子是何人?怎會出現(xiàn)在朕的寢殿?”
王淮搓著衣角,忽然咧嘴一笑,卻是答非所問,顧左右而言他:“萬歲爺瞧她這容貌,可比郭貴妃更合眼緣吧?”
這答非所問的話語讓朱高熾猛地抬眼——王淮跟隨他二十余年,從燕王府的小太監(jiān)到慈慶宮管事太監(jiān),再到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何時敢對自己如此搪塞?更蹊蹺的是,暗衛(wèi)押解時那過分輕柔的動作,分明是認得此女,或者是知道她的身世!自己的暗衛(wèi)居然都能被串通?皇帝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女子身上。她頸間掛著一枚雙魚玉佩,玉色通透得能看見血絲紋路,竟與張皇后陪嫁的那對“連年有余”佩形制相同。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攫住他:郭貴妃消失、陌生女子出現(xiàn)、心腹太監(jiān)隱瞞……這不是什么意外,是一場有人精心策劃實施的“偷梁換柱”!
“張妍……朱瞻基……”朱高熾喃喃念著這兩個名字,指節(jié)叩擊著龍椅扶手。
皇帝此時又想起午宴上郭貴妃遞來的菖蒲酒,也想起朱瞻基看郭貴妃時那冰冷的眼神,更是想起張皇后每日清晨必飲的“人參鹿茸湯”——那湯方,郭貴妃前日剛向尚食局的小宮女打聽過!
“王淮,”朱高熾的聲音陡然冷硬,“即刻傳張皇后與太子到乾清宮!”他盯著階下女子,女人也緩緩抬頭,那雙顧盼生姿的杏眼里,竟映著他從未見過的絕色。
殿外更鼓敲過五更,第一縷晨光穿透窗欞,將女子腕間的玉鐲映得血紅,恰似皇帝心中此刻翻涌的殺意與疑竇——這場端午夜的驚變,究竟是郭貴妃的陰謀,還是他最信任的妻兒,早已為他備下的結局?
乾清宮的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將張妍紅色宮裙上的翟鳥紋映得如活物般振翅。她身后的朱瞻基攥著腰間玉帶,月白色衣擺被晨風吹得微顫,兩人影子落在金磚上,恰似兩柄出鞘的劍。
“郭貴妃是不是被你們控制了?”朱高熾的聲音撞在空蕩的殿上,龍椅扶手上的鎏金蟠龍在他顫抖的指節(jié)下泛著冷光,“還弄來個女人偷梁換柱糊弄我?”
張妍突然伏地叩首,鳳冠上的珍珠簌簌響起。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朱高熾踉蹌下階,明黃常服的下擺掃過她伏著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