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永樂八年的深秋。”朱棣忽然起身,玄色龍袍掃過蟠龍柱下的金磚,“朕第二次北征前,在奉天殿捧著劉伯溫留下的卦筒,手心里全是汗。”
朱棣頓了頓,喉結滾動:“就在竹簽將落未落之際,姚廣孝突然掀翻竹筒,把那些竹簽全都丟進了火盆,火盆里騰起的青煙裹著焦黑的竹簽,嗆得滿殿人睜不開眼。”
朱清儀也頓時來了興趣,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敢忤逆父親,于是踮著腳尖湊過來,亮晶晶的眼睛里映著父親的面龐。
朱棣抬手將女兒攬在膝頭,聲音低沉得如同擂鼓:“姚廣孝說,‘天命在人不在天’。他還說,青田先生算盡天機,卻算不出胡惟庸的毒酒;號稱能通鬼神,卻避不開帝王的猜忌之心。”
朱棣的指節(jié)無意識叩擊扶手:“姚廣孝還說,若世上真有鬼神司掌善惡,為何元末時中原大旱,餓殍遍野卻無人問?若世上真有因果循環(huán)不爽,那這些欺男霸女的勛貴,怎還能在京城橫著走?”
安貴妃攥著茶盞的手松了松,溫熱的茶湯晃出一圈圈漣漪。
朱棣望著她舒展的眉梢,忽然轉身走到一個柜子前,一番尋找取出一個紫檀木匣,打開后遞到安貴妃面前。
珠光閃過,一串沉香佛珠在朱棣掌心泛著柔和光澤,每顆珠子上都刻著細密的梵文:“這是姚廣孝圓寂前親手打磨開光之物,他說‘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冰涼的佛珠落在安貴妃腕間,她聞到熟悉的龍涎香混著沉香,縈繞在鼻尖。
“父皇,那和尚真的比欽天監(jiān)的老頭還厲害嗎?”朱清儀歪著腦袋,發(fā)間絨花掃過朱棣的龍袍。
朱棣低頭時,看見女兒睫毛投下的小小陰影,恍惚間竟與姚廣孝當年在慶壽寺講經(jīng)時的神態(tài)重疊:“他的謀略,連黑衣宰相這個名號都委屈了,他是真正的能夠攪動一個時代風云的天縱奇才。”
話音剛落,朱棣突然轉身,眼神如鷹隼般掃過王忠:“你領二十名帶刀侍衛(wèi),把龍德門周圍都翻個遍。”
朱棣頓了頓,目光落在安貴妃發(fā)間歪斜的步搖上:“若是哪個冷宮賤婢敢裝神弄鬼,朕要她知道,這九重宮闕里,最可怕的從來不是魑魅魍魎。”王忠伏地叩首時,聽見帝王袍角掃過金磚的簌簌聲,混著佛珠輕響,在寂靜的大殿里蕩開層層回音。
慈慶宮內(nèi)。
燭火將眾人的影子投在素白墻面上,隨著爭辯聲晃動。
朱高熾半倚在雕花紫檀椅上,案頭攤開的戶部賬冊已被茶水洇出深色痕跡。
楊士奇捻著胡須默不作聲,金幼孜手中的奏本被他重重拍在案幾上,震得朱砂筆都跳了起來:“去年河南大旱,各州府縣的百姓為養(yǎng)官馬典賣田產(chǎn),如今十室九空!若再如此,恐生民變!”
“那怎么不說西北戰(zhàn)事吃緊,韃靼騎兵來去如風呢!”楊榮猛地站起身,手臂揮舞間,錦袍下擺掃過矮幾,“戰(zhàn)馬乃國之重器,一旦削減,他日敵軍南下,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兩京十三省的黎民百姓交代?”楊榮脖頸青筋暴起,指向窗外的手微微發(fā)抖,仿佛已看見草原上奔騰的蒙古鐵騎。
朱高熾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細細聽著他們爭辯,就在這時,宮門外忽然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等侍衛(wèi)阻攔,張妍跌跌撞撞沖了進來,發(fā)髻松散,珍珠流蘇歪斜地垂在臉頰,月白襦裙下擺沾滿泥漿。朱瞻墡小臉煞白,緊緊攥著母親的手,錦緞鞋面上還沾著幾片枯葉。
“朱高熾!救命!龍德門……有鬼!”張妍撲到朱高熾懷中,“我?guī)е煺皦幦ソo皇上請安,途經(jīng)龍德門時,居然看見……”
張妍劇烈喘息著,繡帕上的并蒂蓮被攥得發(fā)皺:“一個白衣女子,長發(fā)遮面,從墻角飄出來,嘴里還唱著……”
張妍壓低聲音,顫抖的尾音像夜梟嗚咽般瘆人,“魂兮歸,魂兮歸,深宮鎖盡千年淚……”
慈慶宮瞬間死寂。
金幼孜手中的奏本直接落地,楊士奇則是慌忙扶住桌案才穩(wěn)住身形。
朱高熾感覺后背沁出冷汗,貼在短款錦袍上格外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