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赴京趕考,元瀅瀅期待已久。盡管家中的日子漸好,雞仔養成,一日不止有三個雞蛋,多余的便積攢下拿去賣,連養成的雞也羽毛豐盈,瞧著肥美,每次都能賣個好價錢。但在元瀅瀅看來,鄉下的日子再好,不過粗茶淡飯,她嫁給遲敘可不是為了過鄉下人口中的“好日子”,而是巴望做官太太。
他們離家之前已將家中養的母雞賣掉,米面做成干糧帶在身上,頗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京城物價高昂,處處是用錢的地方,元瀅瀅需得省著點花。她洋洋自得,告訴遲敘,經過她的商量,客棧同意送飯菜。遲敘挑眉,夸她能干,在這種緊要關頭,哪家客棧不是臨時加價,飯菜更是不會便宜,白送簡直天方夜譚。而掌柜的能松口,定然被元瀅瀅磨了不少時辰。
雞鳴時遲敘已起,他身穿青灰長衫,端坐窗前,靜靜默讀,并不出聲。天亮以后,附近接連傳來誦讀聲音。元瀅瀅醒來,揉了迷蒙的眼睛,愣愣地看向頭頂垂落的穗子,并未起身。她翻過身,側眸看向遲敘,他手持書卷,身形清俊挺拔,一看就是當狀元的料子。元瀅瀅越想越喜,不禁輕笑出聲。她再抬眸時,遲敘已踱步至她面前,用書卷輕點她額頭,問道:“笑什么?”
元瀅瀅回道:“看到夫君,我高興。”
遲敘無奈搖頭,稱她又在胡說。
小二叩門,將飯菜端進房內,見到遲敘微微一怔,說道不曾聽見遲敘念書聲音,以為他尚未醒來,不曾想已經開始念書了。
元瀅瀅為遲敘解釋,她向來看不得旁人冤枉她夫君念書不用功,直言遲敘起的最早,不過他習慣默念,已經看了兩卷書呢。小二笑道,說遲書生真刻苦。元瀅瀅聽罷面容稍緩,把從家里帶來的炒米糖抓了一大把,分給他嘗嘗。
遲敘念書是大事,元瀅瀅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上面,因此她看得格外重,便不和遲敘胡鬧,只一心以他讀書為重。
元瀅瀅走出屋子,把房間留給遲敘。她同陸有儀打了個照面,雙方對視一笑。
時間久了,兩人便漸漸聊開了。元瀅瀅才知陸有儀一身農婦打扮,實際出身不凡,祖上出過太子太傅,她父親是文臣中的翹楚,比元父的官職要高上許多。元瀅瀅訝然,陸有儀如此身份,怎么會嫁給一個窮秀才。她言語直接,陸有儀面色微窘,緩聲說出實情。當年議親,不少士族公子登門求娶,她不慎落水得杜秀才相救,才保住一條性命,但清白盡失,只能嫁給他了。
元瀅瀅面露驚訝,低聲問道陸有儀是否心有不甘,倘若換了她定然是有的,本能嫁一個極好的夫君,卻陰差陽錯下嫁給窮秀才。瞧陸有儀的模樣,出嫁后吃了不少的苦頭。陸有儀面上浮現感慨的神情,緩緩道:“如此正好。當真嫁給士族子弟,丈夫不愛,小妾成群,斗罷這個斗那個,末了得到什么。兒女不敬,人人說你冷心冷肺,唉,不如現在。”
她眼中浮現明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惆悵,元瀅瀅看不懂。她分米糖給陸有儀吃,陸有儀放下回憶從前,抓過米糖輕輕吃著,隨口問道,說米糖滋味不錯,是從哪里買的。元瀅瀅道,是從老家帶來的,便宜又好吃,用糖漿摻了白米,放在大鐵鍋中翻炒,糖把白米凝結成塊,再用鏟子分成小塊,方便隨身帶著,餓了便吃上一塊。
陸有儀道,遲敘一眼看去便是學富五車,定然能中。元瀅瀅絲毫不覺得她是客套,滿口應下。
“我夫君定然能中,你夫君也會中的。”
陸有儀笑得恬靜。
陸有儀回房,將米糖放在碟子中,說是元瀅瀅給的,用來甜嘴。杜秀才的目光未曾從書卷上移開,他不吃這些小吃,要陸有儀也少吃,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省得吃壞了肚子。陸有儀微微蹙眉,她向來是溫順體貼,即使和杜秀才家境懸殊,但嫁人以后便一心向著夫君,將家中收拾妥當,誰人不稱上一句賢婦。可這次,陸有儀卻回了嘴:“都是白米做的。往日你吃雜面都可過得,怎么吃了白米反而會鬧肚子。”
陸有儀將碟子的米糖一粒粒收起,放進自己的口袋。杜秀才既然不吃,平白擺在這里也是浪費。杜秀才皺眉,稱她少與元瀅瀅待在一處,那樣的女子,慣會教壞人。陸有儀才同元瀅瀅好了兩日便如此說話,若是繼續和她交好,以后不知道要變成何等沒規矩的樣子。
陸有儀輕嘆一聲,未曾理會。杜秀才以為她聽了進去,便安心繼續念書。
陸有儀摸向口袋里的米糖,心道她嫁過大戶人家,為一府主母。一輩子操持偌大個府上,可夫君不敬重她,一個個美貌的小妾抬進來。夫君和小妾在一處,嘴里總是情啊愛的說個不停,同她卻相對無言。陸有儀聽信母親的話,女子總是這般的命運,得不到夫君的愛便顧好自身。她將全部精神放在生兒育女上。幸運的是,夫君來她房中的次數不多,但終究有了孕,生下一兒一女。陸有儀精心撫育孩子,期待他成才。她一日日地熬了過來,等待兒子做官,女兒出嫁,終于松了一口氣。
陸有儀私以為,她總算將一生過得圓滿。但她害了急病,病倒在床上,意識不清時卻聽到許多聲音。人們在她的床前來來往往,以為她昏迷不醒聽不見,便說出了許多真心話——她的夫君怪她多管閑事,是一個無趣的妻子,只等她咽氣便抬最愛的小妾做正妻。她的兒子嫌她生病不湊巧,非要趕到升職的關鍵時刻,令他需得守孝三年,不能做官。她的女兒埋怨夫婿不疼惜,怪她選錯了人,倘若選了自己中意的那人,定然過得比如今好。
陸有儀辛苦一輩子,得到的無一句寬慰感激,全都是抱怨。她滿心無力,只向上蒼祈禱,能重來一次。她深知是癡人說夢,但人病久了總會胡思亂想。
迷迷糊糊中,陸有儀聽到聲音響起,說她平日里善事做的多,便給她一次機會。
陸有儀得以重來一次。前世宴會上,她識破了旁人的伎倆,躲開推搡,因為表現出眾被侯夫人看上,嫁入候府。這次,陸有儀任憑事情發展。她初時不會水,但經過爾虞我詐的宅斗后,已經學會了鳧水。她佯裝不會,看著下水救人的人中有杜秀才。她是知道他的,寒門子弟,品行上佳。
陸有儀任憑他救了自己,順理成章地嫁給他。秀才夫人的生活難過,但比起高門大院要簡單,平日里都是家長里短,她應付得了。杜秀才除了為人迂腐,做夫君還算體貼,沒有花花腸子。陸有儀甚是滿意。夫妻兩個恩愛,唯一不好的便是成親許久,沒有一兒半女。陸有儀有心避子,前世她耗費精神,卻養出了兩個滿是怨懟的孩子。她是怕的,擔心舊事重演,更怕曾經的孩子會重新投胎在她的腹內,怨恨她,不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