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呆滯的目光從纖云移到飛星身上,又移到程玄身上,最后移回纖云身上:“那你們……為什么還在?”
公主出行可以不帶駙馬,不帶侍衛,但一定會帶上纖云飛星程玄烏鴉這四大護法,他們是跟著聞禪一起闖過天下的鐵桿心腹,彼此間的信賴關系超乎尋常。這四個人都在家,裴如凇實在想不到公主竟然會不在。
飛星道:“回駙馬,殿下聽說東城集市繁華,要去逛一逛散散心,下午便獨自過去了。”
裴如凇怔怔地重復:“‘獨自’?”
程玄肯定:“獨自。”
“你們為什么不跟著她?”裴如凇難以置信,“她是什么身份,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盯著她,怎么能讓她單獨出門?!侍衛呢?連烏鴉也不帶?城東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東西非得她親自去看?!”
纖云望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殿下說她自有分寸,讓我們不必擔心。”
裴如凇如遭重擊,心下猛地一沉,旋即開始“通通”狂跳,一言不發地拔腿向外沖去。
烏鴉倚在門邊,眼前掠過他狂奔的身影,衣角被風卷得飄起,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她一個人,誰也沒帶。”
裴如凇恍若未聞,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外翻身上馬,朝東方絕塵而去。
“殿下不會有事吧?”
程玄心里總覺得不踏實,蹙著眉念念叨叨,飛星手欠地想去揪園子里的花,被他輕輕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只好悻悻地揉著手道:“我賭殿下贏。你有空自己嚇自己,還不如擔心明天御史會不會彈劾駙馬在大街上縱馬狂奔。”
呼嘯風聲掠過耳畔,依舊蓋不住猶如擂鼓的心跳,咚咚的震動把一切思緒和情感都搖成了漿糊。
聞禪這個人心思縝密,走一步算三步,好像永遠都能冷靜鎮定地置身事外,可她真正的性情中卻始終潛藏著某種危險的自毀傾向,一旦動起真格來,便是猶如賭徒般瘋狂的孤注一擲。
上輩子她不告而別,自焚于山寺,把裴如凇嚇成了喪家之犬,重生以來那陰影原本在逐漸淡褪,可聞禪只要一消失,就能輕易勾起他的心魔。
城東的集市足足有兩條街,到處都是吆喝買賣的人群,裴如凇無法硬闖,只得下馬步行入內。兩側往來的行人走走停停,他的視線跟著來回轉動,卻什么也沒看進去,唯有恐慌像發面團一樣不斷膨脹,擠壓著他的五臟六腑,把懊悔和心虛擠成了一汪酸楚的委屈。
就像聞禪心里清楚裴如凇在武原雖然可能遇到波折,卻也不會有性命之憂;裴如凇自然也知道如今天子在平京,聞禪又是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就算遇到小麻煩也能妥善處理。可理智歸理智,擔憂卻不歸理智,提心吊膽的那根線并不會因為理智而變得強韌,就算有一百個人說“沒事”,也只有親眼確認過之后才能真正放心。
自認為能瞞天過海,說到底是輕視別人的心意;自以為體貼懂事,無非是在幻想中自我美化,好像受了傷不叫痛的人才配當男人。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答應過再也不會拋下他的那個人,怎么能說走就走呢?
幽魂似的裴如凇在街市里徘徊半日,終于站住了腳,收回酸痛的視線,凝神低頭盯著腳下地面,深吸一口氣,默數十下,把所有復雜難言的情緒都咽回肚子里,給理智騰出施展的余地:偌大的集市,挨家挨戶找過去不現實,必須得動腦子思考,聞禪有可能去哪里?
公主這么金尊玉貴的身份,就算她有意獨行,也不會將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所以不可能是偏僻的街巷或者閑漢乞丐匯聚的路口;她喜靜喜潔,人太多的瓦肆樂班和酒樓也可以排除;比起煙火氣里閑逛,她往往更喜歡獨自站在高處俯瞰……裴如凇陡然抬頭,看見了遠方浮屠細長的尖頂。
平京城東的寶相寺地處鬧市,寺內卻是難得的清幽,西院種了好幾株銀杏菩提,春來郁郁蔥蔥,連廊下栽著成從的杜鵑山茶,幾位前來上香的女客閑坐庭前,正輕聲細語地聊天飲茶。
裴如凇一眼就認出了聞禪的背影,她穿著鳳仙紫的窄袖圓領袍,發挽高髻,露出的小半張臉白皙如玉,正氣定神閑地聽著旁邊的女眷說話。
他走近幾步,張了張嘴,硬生生把“殿下”兩字憋了回去,顧忌著旁人在場,只得輕聲喚:“阿檀!”
女客們聞聲望來,聞禪回頭瞥了一眼,長眉入鬢,明眸如冰,一眼就把裴如凇飛到半空的魂釘回了軀殼里。
聞禪朝他略一點頭,示意知道了,神情還是一貫的沉靜,平和地對眾人介紹:“是我夫君,來接我回去的。”
有位年長的夫人笑著打趣:“好俊俏的郎君,楚娘子竟還放心讓他自己在外頭跑?”
聞禪挑起眉梢,面上掠過極淡的笑意:“可不是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