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換本的間隙,聞禪舉起手中折子給皇帝看,輕巧地笑道:“前些天大臣們非說奏折上的筆跡不是父皇親筆,堵著我吵了大半天,氣得我回來苦練數日,父皇看我現在的字,是不是已經與您有八分相似了?”
皇帝斜倚軟枕,笑著點了點頭,還有些字音不清:“很像。阿檀,這些日子,辛苦你了?!?/p>
聞禪把批完的奏折合上,放進一旁的小筐里,隨口道:“多謝父皇夸獎,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以往父皇每日處理的政務比這繁雜得多,我不過寫幾個字罷了,真正辛苦的是遠在邊關的越王和燕王,還有李將軍他們,兒臣可不敢居功?!?/p>
皇帝欣慰于她的懂事識趣,溫聲寬慰道:“都是一樣辛苦。怪那些大臣們,可惡,欺負我們阿檀?!?/p>
他閉門休養這段時日并不是一無所知,前朝的動向皇帝心中都有數,很清楚聞禪在前頭替他擋下了多少刀風劍雨。只不過聞禪幾乎不在他面前抱怨,他也就先慢慢攢著舊賬,待徹底康復后再一一清算。
聞禪被他哄孩子似的話逗得笑了起來,還在努力地替朝臣們找補:“大臣們雖然有時候咄咄逼人,但對父皇還是愛戴的,您看您一停朝養病,都沒人敢再上立儲立后的折子了,生怕您心里不痛快。”
皇帝原本舒展的眉目倏忽一凝,仔細回想近來的奏折,突然咂摸出一絲異樣的滋味來。
聞禪不提,他還沒注意到這件事。原本一窩蜂請立越王為太子、立郁妃為皇后的折子,自從他清醒后確實一本也看不見了。那些擁立越王的大臣為什么忽然間偃旗息鼓,難道真如聞禪所說,怕他多心忌諱嗎?
可他停朝數十日,但凡有點腦子的人應該都能猜出來他患的不是輕癥,這時候他們若憂心后繼無人,不正該拼命地上表為越王爭取儲位嗎,怎么反而一個個噤口不言?還是說他們覺得,如今已經沒有爭取皇帝同意的必要了?
衰老,疾病,皇權,皇帝幾乎把多疑的誘因占全了,他在立儲一事上搖擺多年,此刻很難不對越王心生懷疑。梁絳后背浮起一層細密的冷汗,聞禪恍若未覺地拿起一本新奏折,窗外突然傳來“轟隆”一聲驚雷。
“陛下!陛下不好了!”
殿中三人同時悚然一驚,梁絳臉色驟變,快步走過去叱罵:“滿嘴胡說什么!豬油蒙了心的糊涂東西!誰讓你闖進來的!”
那內侍品階不高,平時負責在含嘉殿門上迎來送往,卻是梁絳收下的義子。因此他罵的聲音雖然大,卻并沒把那內侍趕走,厲聲問道:“慌慌張張的,出什么事了?”
小內侍滿身雨水,撲通跪下:“越王帶兵打進宮來了!正在圍攻重華門!”
皇帝耳邊“嗡”地一聲,疑心自己聽錯了:“越王?”
聞禪撂下筆起身:“越王不是在檀州嗎?”
腳步聲和金鐵交擊聲響起,又有一道身影從雨幕中匆匆沖入,這回卻是陳殷手下的豹韜衛,一進門便帶著沖天煞氣:“陛下,越王稱陛下為持明公主與許貴妃所害,舉兵攻打重華門,左驍騎大將軍董無疾響應越王,率兵攻打朝天門。中書令源叔夜,諫議大夫郁知節在驍騎軍中,門下侍中戴應寧隨越王戰于重華門,陳副統領正率軍于朝天門抵擋。因事關皇嗣,陳副統領不敢擅動,請陛下示下!”
“父皇!”
“逆子!”皇帝xiong膛劇烈起伏,氣得滿面通紅,狠命地捶著床榻大罵,“這個孽障!我怎么會生了這么個孽子!”
聞禪沖過去一把扶住險些栽倒的皇帝,死死抓住他的手強迫他回神:“父皇,現在不能倒,陳殷還等著您的旨意。越王自朝天門和重華門南北夾擊,一旦攻破禁軍防守,皇城就要易主了!”
幸虧這些日子調養得好,皇帝乍聞噩耗竟然沒有當場暈過去,猛喘了一陣粗氣后慢慢平復下來,反手緊緊攥住聞禪的手掌,默然同她對視半晌,轉頭對梁絳道:“拿天子金劍來!傳朕旨意,夜犯宮禁謀逆作亂之眾,一概就地斬殺,不論出身。敢有相助逆黨者,罪及三族?!?/p>
梁絳匆忙入內殿尋劍,聞禪飛快地道:“父皇,叛軍主力集聚朝天門,恐怕是為了吸引視線,好為越王分散壓力。越王親自帶人攻打的重華門才是重中之重。重華門是內宮的最后一道防線,他只要控制了內宮,控制了您,前方的禁軍自然不戰而降?!?/p>
皇帝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禁軍嘩變的冬夜,兩個場景仿佛穿過漫長歲月奇異地重疊起來——當巨浪滔天,眾人四散潰逃之際,猶如浮萍散盡,水落石出,唯有她還敢孤身逆流而上,舉劍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