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不遠不近地綴著一隊侍女,還有個尚宮服色的女官陪在她身邊。這里沒人會不認得帝后的掌上明珠,眾人馬上躬身,齊聲道:“參見公主。”
只有被打的內侍一時爬不起來,伏在地上喘粗氣,管事內監忙趕上前,柔聲細語地道:“回稟公主,奴婢們正為明日宴會整理花園,這里不干凈,公主小心,別弄臟了您的衣裳。”
聞禪給了他個白眼,指著那內侍道:“你過來,他們為什么打你?”
那小內侍顧不得一頭一身的土,連滾帶爬地撲騰過來,跪伏在她面前,聲如蚊蚋:“回殿下,奴婢……奴婢撿了幾朵花……”
聞禪望向花圃邊上亂糟糟的花枝,又低頭看了看他手里快蔫了的花苞:“你撿它們干什么?”
內侍訥訥地答道:“奴婢想回去種起來……”
聞禪:“能養活嗎?”
內侍被她問住了,猶豫了半天:“運氣好的話,也許能活下來……”
“我想在院里種點漂亮的、白色的花,大紅大紫看膩了。”聞禪對旁邊的女官道,“狄尚宮,跟母后提一句,以后讓他來給我養花吧。”
狄敏微笑著答應:“遵命。”
等公主走遠了,那內侍還怔怔地跪在地上。管事內監臉上一陣白一陣青,想踹他又不敢動腳,最后陰陽怪氣地一甩袖子:“爛泥扶不上墻的玩意兒,給他個高枝也飛不遠,哼,走著瞧!”
當天下午,這名內侍就被洗刷干凈送進了柔福宮,楚皇后聽說這是公主點名要的人,親自把人叫到面前過目:“叫什么名字?”
那內侍洗完臉仿佛變了個人,白白凈凈,面容秀氣,像棵青蔥無害的植物:“回皇后娘娘,奴婢名叫小六。”
聞禪立刻在旁邊撇嘴:“什么破名?改了。”
楚皇后看過內侍省送來的記檔,知道這內侍是因家道衰落才被送入宮中為奴,便問道:“你本名叫什么?”
小六答道:“奴婢本名程鉉,”他略微躊躇,又小聲補充道:“是‘黃耳金鉉’之鉉。”
《易經》鼎卦云:“黃耳金鉉,利貞。”能取這個字,可見他不是一般家世,家人對他的期望也不一般。但程鉉既已入宮為奴,再用這個字就不合適了。
楚皇后還在猶豫,聞禪看看她又看看小六,笑道:“我覺得原名好聽,比小五小六強,就是你那個‘鉉’字有點生僻,換成玄妙的玄,如何?”
程鉉年幼時過得也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后來遭逢驟變,一朝跌入塵埃。他生性內斂安靜,不善逢迎,唯一的愛好是侍弄花草,為此在宮中飽受冷眼欺凌。他每天苦苦地捱著日子,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過去,更別提恢復舊日姓名,可公主就像從天而降的禮物,一句話就成全了他此生的奢望。
程鉉眼含熱淚,重重地一頭磕了下去:“但憑殿下吩咐!”
初見與告別,隔著漫漫年歲,他都是這樣匍匐在公主腳下,像那些被拋棄在園圃外的花枝,用盡了全部力氣,還是沒有讓她看到盛放的結局。
聞禪低頭,把臉深深地埋進了掌心里。
和宮殿里瘋癲絕望的大哭大鬧截然不同,她哭得極其安靜,只有肩頭在輕輕顫抖,可裴如凇覺得整間屋子都被她的傷心淹沒了。
等了一會兒,他決定做個識趣的人,把空間留給公主。正打算輕手輕腳地退出去時,聞禪卻已經收住了情緒,擦干眼淚,冷靜地問他:“裴侍郎接下來有什么計劃?我住在這里,會不會給你招來麻煩?”
裴如凇眼里掠過一絲欣慰之意:“殿下不愧清修多年,心性堅定遠勝常人。
“兆京如今被相歸海握在手中,他一心想籠絡前朝官員,又怕有人暗中反叛,所以在城中布滿了眼線,同時緊守城門,不許士庶官民出入。相歸海手下的謀臣阿布格心機深沉、狡猾多疑,他一直在設法試探臣,這所院子藏得了殿下一時,但絕非長久之計。”
聞禪點了點頭。
“逃離兆京的唯一機會是十日后的登基大典。相歸海會在城外凌霄臺祭天行禮,文武百官皆需隨行,屆時殿下可以裝扮成車夫仆役,隨臣一道出城。”
“這座院子曾是臣母居所,自家慈仙逝后一直空著,與大宅隔絕,看院子的是位啞婆婆,臣已安排她每日送飯。殿下若有別的吩咐,臣每日傍晚會過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