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切推倒重來,這個問題又被擺上了案頭,聞禪忽然很好奇,倘若她就此放手,裴如凇白紙一張的人生里不再有她染上的墨點,命運又會將他帶到什么樣的結局之中?
“兒臣少年心性,倒還沒仔細考慮過,一時間也想不到什么?!甭劧U問道,“父皇忽然提起這事,是心中已有安排了?”
皇帝三年沒見她,又經歷過行宮中那一遭,對她語氣神態的微妙變化并不覺得異樣,只當她是長大了變沉穩了,而且莫名有種令人信服的氣質,有些深藏的話自然而然便流瀉出來:“武原都督蕭定方前日上奏,說啜罕部大王賽因不久前病亡,新王見羽多繼位,此子驍勇剽悍,且年輕氣傲,只怕他大權在握后擅開邊釁,故奏請朝廷議一議和親的事,若能送一位公主過去安撫啜罕部,不傷一兵一卒最好。”
聞禪聽完就皺眉:“啜罕部緊鄰同羅,正好卡住它咽喉,位置險要是不假,但是這些年朝廷為了抵御同羅,盡力拉攏啜罕部,給錢給物,付出的足夠多了,再這么下去,只怕同羅沒怎么樣,倒先喂出
遺孤
陸朔?
聞禪想起上輩子,她和陸朔已經十分相熟的時候,她曾問過陸朔喜歡什么樣的人,為什么還沒成親,陸朔的回答是讓她管好自己,少琢磨那些保媒拉纖的事。
這種人一輩子獨身不娶,似乎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不過皇帝既然提起陸朔,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陸郎人是不錯,只是他自幼長在父皇膝下,和我的兄弟也差不多了。況且他是父皇的義子,您何必還要再用婚姻籠絡他?該放他出去籠絡別人才合算啊?!?/p>
“胡鬧。”皇帝斥了她一句,又正色道,“婚姻大事,怎么能叫籠絡?你們二人年歲相當,又知根知底,他必定不會薄待了你,這樣朕也就放心了。”
聞禪端起茶盞的手一頓,旋即輕輕笑了一聲:“有父皇在,誰敢薄待了我?”
她上輩子雖然權勢滔天,但也的確過得很辛苦。剛才有那么一瞬間,聞禪是認真地考慮過換一種方式重來,找個勛貴名臣之后成親,輕輕松松地享受一生,不必殫精竭慮地周旋,也無需再承受任何指摘。
可是皇帝一句話就把她那點動搖打散了——縱然生于帝王之家,縱然貴為公主,在關于她未來命運的問題上,就連親爹都只寄希望于夫家的良心與自覺。
要知道前世她一竿子將裴如凇支到北境苦寒之地,裴家的家主、當朝仆射裴鸞在她面前可是連氣都不敢多吭一下。
權力的滋味,只要沾染過就再難放手,無論男女,概莫能外。畢竟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不牢靠,沒有人會永遠無緣無故地厚待她。
皇帝不知她心中所想,看著她肖似楚皇后的側臉,不由得一時感慨:“一轉眼,朕的兒女們都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了。朕只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你母后若還在世,必定要精挑細選,給你找一位天下最好的駙馬……”
“京中才俊多不勝數,總能挑中合適的,只要父皇到時候肯點頭就好?!甭劧U不想陪著他緬懷舊情,腦子一轉,另起了個話頭,“我聽剛才父皇話中的意思,往后是打算將陸朔一直留在京中嗎?”
皇帝無奈地瞥了她一眼:“你管得倒寬,自己的事還沒定下,就操心起別人來了?!?/p>
聞禪:“順便關心一下,畢竟剛斷了他做駙馬的路,總得給他找個好下家?!?/p>
皇帝拿她這副無賴嘴臉沒辦法,伸手點了點她,嘆道:“朕想給陸朔尋一門親事,讓他留在京城,禁軍如今缺人,正好可以讓他頂上。陸家滿門忠烈,他父親為國捐軀,死在了戰場上,朕實在不忍心把他唯一的遺孤也送上戰場?!?/p>
聞禪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皇帝聞景行是個心很軟的人,溫和仁懦,對親信近臣十分寬容,如果不犯觸及底線的大錯,他一般不會翻臉。可能是因為皇位到手得過于容易,前代肅宗留下的又是個較為平和安定的局面,聞景行身上一直缺乏一股銳氣,整個朝廷的風氣也偏于保守求穩,從他們對待啜罕部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寧愿花大價錢養狼,也不肯把自己的爪子磨利。
皇帝現在應該還沒有故意制約陸朔、防止義州軍兵權落回他手中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憐惜他,覺得京師繁華之地足以讓他安度一生,何必要去邊疆苦寒之地吃沙子。
“父皇如果只想補償陸家,封爵也好,賞賜也好,為什么要費那么大力氣把陸朔接進宮里來養?”聞禪道,“縱然有寶刀之質,藏在匣中,不出鞘不見血,那它也只不過是一塊鑲金嵌玉的鐵片而已?!?/p>
“道理是不錯,可戰場兇險,刀劍無眼,萬一折損了他,豈不成了朕的過錯?”
“父皇一片拳拳愛才之心、憐惜之情,不光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也該讓陸朔沐浴圣恩才好?!甭劧U以退為進,“兒臣只是覺得他在京中當個富貴閑人,反倒埋沒了他的才能,父皇何不改天親自問問他的意愿,順便考??夹K谋臼?,說不定就改變主意了。”
皇帝沒接這話,反而問道:“倘若要將他放出去歷練幾年,你覺得應該放在哪里?”
“軍國大事,兒臣可不敢妄言?!甭劧U笑道,“不過非要我說的話,我看武原郡就很好,沒有和親公主,送個義子過去也不賴?!?/p>
皇帝:“……”
聞禪:“依兒臣淺見,您不想讓陸朔上戰場,無非是怕他為了報殺父之仇,死咬著同羅不放。那就讓他去對付啜罕部,這地方既不可輕易開戰,又不能疏忽輕視,再加上蕭都督鎮著,正好拿來鍛煉他?!?/p>
皇帝默然片刻,最后長嘆了一聲:“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