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不相信你,但皇帝這么一否認,我倒是信了八九分。”楚玄度匆匆道,“皇帝那個人心窄氣狹,他若知道你還活著,絕不會善罷甘休,你留在江州太危險了。這些年借著賀蘭氏的路子,楚家在西川辦了幾樁買賣,還有些田產莊園,我讓元極送你過去,你就安心在那里落腳,千萬、千萬不可再自認身份了……”
聞禪不得不強行打斷他:“國公爺,不用這么麻煩,我自己走就可以。”
楚玄度眼圈倏然一紅,怔怔地看著聞禪,忽然忘了后面要說什么,喚了一聲:“阿檀。”
聞禪下意識地:“怎么了?”
“外公對不起你。”
“……”
“沒事的。”
她在倏忽朦朧的淚光里對楚玄度粲然一笑,輕聲說:“沒事的,外公。”
剛結束了兩個月的顛沛流離,一轉眼,聞禪又登上了渡口的客船。
桂萬春沒有陪著她繼續西行,他說兆京可以沒有皇帝但不能沒有他,所以他決定重新北上。賀蘭致親自護送她到了西川,憑借著外祖父留給她的田宅商鋪,聞禪終于在這片遠離戰火的陌生土地上安頓了下來。
延壽二十八年夏,也即北朝定興五年,南齊元封四年,燕王聞琢集結武原、湯山、奉義、保寧各路大軍發動決戰,武原都督陸朔率軍攻入兆京,相歸海走投無路,逃亡途中自刎于重順門外,余黨皆被俘虜。同年燕王收復平京,叛軍兵敗如山倒,同羅、呼克延等殘部逃往固州。
持續了六年之久的動亂,終于進入了硝煙狼藉的尾聲。
兆京收復的消息傳至西川,聞禪收拾好了東西,準備立刻動身北上。她原本打算單槍匹馬自己過去,賀蘭致實在不放心,跟家里說了一聲,千里迢迢地從淮州趕來,陪她一起上路。
這些年被戰亂兵禍反復折騰,回頭路上的很多地方和聞禪當年離開時已截然不同,秋風吹過野草低伏,路邊偶爾會露出嶙峋的白骨。
“你就這么貿然過去,進得了兆京城門嗎?”
“我有陸朔給的手令。”聞禪坐在馬上,面容和前些年相比沒什么變化,不知道是因為西川氣候養人還是她修行得法,“替他出了那么大的力,這點小忙他還是愿意幫的。”
賀蘭致笑了一聲,半是無奈半是欽佩地道:“真有你的。我看那皇位真不如你來坐,說不定都不用拖六年,早就能收復兆京了。”
聞禪也笑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持明公主早埋進土里了。”
她只當玩笑,清風過耳轉眼即忘,賀蘭致說的卻是真心話。
聞琥這皇帝當得非常輕松自在,北方戰事完全靠燕王聞琢和眾將們憑良心在打。南邊文武官員天天上奏請求出兵,楚玄度一把年紀了甚至當廷表態愿意親自領兵北伐,但聞琥說什么也不同意,就好像北方的江山百姓跟他沒有多大關系一樣。
聞琥不是個昏昧的君主,至少從他治國理政的種種舉措上來看不是,但偏偏就在北伐這件事上昏了頭。朝臣起初不解,漸漸地才摸透他的心思:在北方打仗的是他的親弟弟燕王,一樣的天潢貴胄、龍子鳳孫,如果有朝一日打贏了,到時候燕王是會迎兄長回兆京當皇帝,還是干脆自己走馬上任呢?
南北隔江相望,江山一分為二,這些對聞琥來說都不算緊要,要緊的是皇帝的寶座已經被他坐熱了,他不想再拱手讓給任何人。
一力主戰的趙國公逐漸被架空,天天喊著要光復聞氏江山的舊臣老的老、退的退,新朝欣欣向榮,好像他們生下來就是在江南立國,朝廷甚至一度下令禁止江南糧商賣糧食給北方軍隊,想把燕王餓死在沙場上。
當時遠在西川的聞禪卻大量收購白鹽和糧食,與武原軍搭上了線,在危難之際給他們續上了一口氣。有國公府和賀蘭氏當靠山,她迅速打通了西川上下關節,使西川一躍成為北方軍隊的糧草命脈。燕王最終得以擺脫南齊的鉗制,徹底結束了這場席卷北方的浩劫。
她過去是什么身份已經無關緊要,如今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認也能活得下去。
眾人星夜疾馳,一路沒怎么好生休息過,即便如此到達兆京也仍然用了將近半個月。城外到處是斷箭和兵甲碎片,城墻上布滿傷痕缺口,遠方的凌霄臺輪廓依稀可見,不過城頭再也沒有懸掛的尸首了。
聞禪給守城軍官看了手令,在城門處等了一會兒,片刻后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全副甲胄的陸朔縱馬而來,在二人面前勒馬,看看賀蘭致又看看帶著冪籬的聞禪,試探地問:“哪位是楚娘子?”
賀蘭致:“……這么明顯就沒必要那么謹慎了吧!看不出來嗎!”
聞禪抬手摘了冪籬,在馬上朝他行禮:“西川楚檀,見過陸將軍。”
看清她眉眼的瞬間,陸朔微不可查地一怔。他和聞禪多年只有書信往來,從沒見過面,也不知道她的相貌年歲,但此刻乍見真容,忽然感覺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