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位當街跟人起爭執的耿直御史,正是前世幫聞禪扳倒相歸海的關鍵人物、在“深林”中代號為“白鷺”的楊廷英。
如果要讓聞禪挑一個“御史典范”,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楊廷英,如果讓她選一個“下輩子好好做人不要再當御史了”的人,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楊廷英。
因為這個人雖然具有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清廉耿介等一系列御史必備美德,然而運氣實在不怎么樣,他選的每個目標都能引發議論風暴,偏偏每一次彈劾結果都不成功,被彈者毫發無損,楊廷英去國離鄉,然而大家只要提及他,依然普遍認為他就是干御史的這塊料。
總而言之,經歷三次貶謫,歸來仍是御史。
賀九皋聽了他自報家門,面色古怪地朝聞禪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忍住了沒有多話。
聞禪不冷不熱地道:“原來是楊御史,久仰大名。剛才是怎么回事,御史緣何與長公主家仆起了爭執?”
楊廷英默然片刻,最后直愣愣地答道:“此是御史公務,與殿下無涉,還請殿下起駕回城,不要干預此事。”
所有人:“……”
好家伙,上一個讓她閉嘴收手的人就躺在旁邊吃土,這榆木腦袋還真是油鹽不進啊。
就連賀九皋也知道聞禪深受天子寵愛,大婚時曾親自受過百官朝拜,按理說她的地位與親王等同,那么結交官員、過問政事自然也是她的權利。只不過自古以來公主干政是極少數,且有亂朝的先例,并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天子此舉明智正當,楊廷英顯然是那種特別古板頑固的官員。
聞禪:“哦。”
她沒有因拒絕而惱怒,也沒有質問他“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她太清楚跟這個犟種抬杠是什么結果了,所以非常平靜地接受了他的說法:“那就不打擾楊御史了。來人,把這些攔路的家仆帶走,送還長公主府處置,這些小孩是哪里來的?算了不管了,也一起帶走。”
楊廷英:“……”
“殿下且慢!”他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急聲阻止,“長公主家仆強掠良家子女為奴婢,殿下將這些人送還長公主府,難道要縱容他們為非作歹的惡行嗎!”
“楊御史,說話小心點,我雖然敬你三分,但也不是誰都能蹬鼻子上臉。”聞禪不動如山,慢條斯理地道,“是你讓我別多問抓緊走,那我把這些頂撞我的家仆帶回去交給長公主懲治,有什么問題?現在你又跳出來說我包庇縱容,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這到底是在辦公務,還是專門跟我過不去呢?”
楊廷英被她噎了個正著,不情不愿地低頭辯解:“是臣失言……殿下明鑒,臣絕無它意。”
賀九皋偷偷抹了把汗,心說公主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他上午剛領教過一回,下午楊廷英又撞了上來——而且這位的情況可比他嚴重多了。
賀九皋湊近車窗,輕聲回稟道:“殿下,臣方才想起來一件事,這位楊御史曾在延壽五年被貶出京,當時陛下與貞懿皇后廣詔天下僧道名醫為殿下治病,楊御史上書極力勸阻,言辭激烈,觸怒天顏,于是橫遭貶謫。他心中或許記著舊事,對殿下成見未消,還請殿下慎重決斷。”
“嗯,不錯。”
聞禪點了點頭,贊許道:“子遠果然心細如發,看來你這個家令總算是上道了。”
賀九皋一開始甚至沒反應過來,只當聞禪是在夸他,低聲說了句“多謝殿下”,半晌后終于有點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心里突地一跳:“難道公主早就知道當年楊廷英被貶是因為她的事了?”
聞禪再度將視線移回那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氣熱,大家都有事要忙,楊御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彎彎繞繞的步驟,坦誠相告吧。”
他剛才情急之下已經說漏了嘴,這會兒不坦誠相告也不行了。但楊廷英這些年來屢屢遭遇打擊,宦海浮沉,對兆京的王公權貴實在不報任何希望,更別說他和持明公主還隔著一層陳年恩怨,城陽長公主又是她的姑母,無論從哪個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絕對不會站在他這一邊。
他調回京城尚未滿一年,這回過后,不知道又要被貶到哪個偏遠州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