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主各自落座,寧思長公主同她寒暄了幾句,先問了皇帝安康,又說起行宮遇險的經歷,最后才曲曲折折地說到正題上:“近來你叔父丹王新看上一個樂班,向我極力推薦了好幾回,夸得天花亂墜,說是頗善名曲,京中詩人才子,均以新詩入其歌詞為榮。恰好我想著你今日過來,便召他們到府上來侍宴,咱們一道品評品評,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么神乎其神。”
現下公主擇婿的風聲正盛,寧思長公主邀她過來的用意,除了推薦駙馬人選外不做他想。而且話里既然捎上了丹王,想來那個人選和丹王的關系更近,是走了丹王的路子才求到寧思長公主頭上。
聞弦歌而知雅意,聞禪來都來了,斷然沒有翻臉掃興的道理,順著長公主的話笑道:“丹王叔精通書畫音律,姑母雅好詩文,二位是行家里手,我不過聽個熱鬧,哪里分辨得出優劣,勉強附庸風雅罷了。”
寧思長公主聞言便笑了起來。比起那些尚且一團孩氣、只愛珍玩錦繡的小公主們,持明公主的為人處世顯然老練多了。長公主身在紅塵外,可也不是真就不問世事。她的恩寵殊遇都來自皇帝,皇帝看重持明公主,花了大力氣為公主擇婿,她這個做姑母的自然得及時跟上。若非丹王再三保證他的人選絕對十拿九穩,長公主是絕對不可能冒著得罪聞禪的風險攢出這么一個局的。
廳堂內設了珠簾紗幕,姑侄二人坐于幕后,數個道童打扮的侍女圍著她們焚香烹茶。少頃殿外來人通傳,長公主抬了抬手,一眾樂師抱著樂器魚貫而入,在堂下行禮,齊聲道:“草民叩見殿下,殿下千歲。”
“免禮,賜座。”
聞禪正低頭喝茶,長公主先看見了人,忍不住拊掌贊嘆:“喲,好俊俏的郎君!”
聞禪疑惑地抬頭一瞥,差點被熱茶嗆死,可憐她兩世為人、三十年的養氣功夫,都在這一眼里化作了飛灰。
廳堂正中央,白衣廣袖、抱琴而立的樂師也正抬眸望過來,隔著朦朧的霧紗與珠光,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無聲交匯。
他的臉上有一點顯而易見的憔悴,非但無損于天生的花容月貌,反而平添三分楚楚可憐的風韻,令他看上去宛如一枝凝露帶雨的梨花,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衣帶扣都仿佛散發著一層迷蒙的柔光。
那是她曾經的駙馬,被她形同流放般遣往北境、至死也沒有再見一面的裴如凇。
故人相見,恍如隔世。
已是隔世。
聞禪認出裴如凇的那一剎那,無數念頭轉瞬飛逝,危機降臨的預感灼烤著她的理智,但一個匪夷所思又不合時宜的念頭就像金鐘罩,牢牢地隔絕了一切雜念,讓她還能不動如山地坐在那里,繼續與裴如凇平靜地隔簾相望。
聞禪心說:“把這么個病美人一竿子支到山溝里,我上輩子真是油鹽不進啊。”
寧思長公主含著洞察的笑意,輕聲問:“如何,果然是絕色吧?”
聞禪:“……”
如果裴如凇唱歌彈琴詩朗誦,隨便表現點什么,聞禪都可以給他挑出點毛病來,但她無法昧著良心說裴如凇的臉不好看,畢竟那是前世她親自挑中的駙馬,否定他就等于否定自己的審美。
“若他的琴技能配得上他的相貌,”聞禪舉起茶盞遮住口型,也掩去了話中輕微的譏誚之意,“只怕幾年前我們就能在宮中宴會上見到他了。”
寧思長公主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有這樣的姿容,誰還管他彈琴好不好?教坊里彈琴彈出花來的一抓一大把,長成這樣的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
聞禪擱下茶杯,妥協地退讓了:“奏樂,讓他彈,我看看他究竟能彈出什么花來。”
裴如凇畢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精通六藝只是最基本的功課。他裝樂工裝得很像樣,琴音配著笛簫琵琶一絲不亂,前兩支曲子是市井中廣為流傳的名家之作,第三支曲就變成了別有用心的個人展示。寧思長公主起初還抱著看戲的心情,聽到后面,竟不知不覺被樂聲吸引,漸漸沉浸其中,待一曲終了,甚至還抬袖點了點眼角。
聞禪頂著她灼灼的目光,木然夸贊:“……唱的好,很感人。”
寧思長公主作勢拍了她一巴掌:“你睡著了?剛才那支曲子哪有唱詞?”
聞禪:“……”
她哪兒還有聽曲的心情,命運朝著一個完全未曾設想的方向狂奔而去,聞禪恍惚感覺自己現在就是被秦香蓮找上門來的負心漢陳世美。
前世她橫刀奪愛,強拆金童玉女,這點破事被人背后嘀咕了半輩子;今生好不容易大發慈悲考慮放他一馬,裴如凇竟然主動湊到她面前來了。
年少時的裴如凇絕無可能屈尊裝什么琴師,沒被選為駙馬之前,他連持明公主是誰都未必知道,會處心積慮接近她的,恐怕只有……
“傳那名琴師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