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漸離急急去攔:“瑾娘,不可……”卻因涼水在傷口上一激,疼得直抽冷氣。
“有何不可的?”瑾娘手下不停。高漸離咬著衾被忍痛,過了好久,緩過來了才說:“下仆做工時因為困倦小睡,不料碰翻了少主頂珍惜的一壇酒,他責打下仆也是應該……”
瑾娘嗤之以鼻:“他那壇酒再貴,也沒你一滴血珍貴。”
高漸離被這話震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側過臉看著瑾娘,那雙眼睛明得像是鏡子,映出瑾娘的臉來。他嘆口氣道:“好久沒有人對我這么好了。瑾娘,若是十年前,我定然高興若狂,可惜現(xiàn)在,我只能給你帶來災禍,我很感激你,不想害了你。”
瑾娘明知故問:“你會擊筑,想來從前也是文雅的人物,今日怎會受這鞭笞之辱?”
高漸離不語,瑾娘想是她這話說得重了些,不由局促。高漸離的眼神有些空洞,聚焦不起來似的,望向黑乎乎的房頂:“六七年的事情啦……我那時候還不到二十,跟群朋友一起,在市集上喝酒。我擊筑,另一人吹塤,還有一個人——”高漸離在提到那個人時,雙眼驟然有神,似是那人于他很不一般,瑾娘暗想,那定然是荊軻了,“他就放聲唱歌。我們喝醉了,倒在市集當中大哭,就像旁邊沒有人一樣。哭累了,席地而臥,醒來披一身星月回家。只是可惜,可惜……”
瑾娘垂頭若有所思,高漸離苦笑著扭頭望她:“瑾娘,你不問我嗎?問我以前做什么,又是誰。”
傭工把傷藥送了過來,瑾娘隔著窗戶接過。傷藥盛在一個匣子里,打開來看,不知是用什么動物的脂肪調的,散出一股怪味來。瑾娘小心將藥抹在高漸離傷處,淡淡說:“先生想要告訴我時,再告訴我吧。”
高漸離傷口被藥一蟄,疼得蹙眉,卻還是笑道:“瑾娘,以前你從不同我說一句話。可是現(xiàn)在你變了,變得奇怪,也變得聰明了。”
這廝,你吊我胃口,還不能我跟你裝深沉么?只是以后這高漸離教她擊筑之事,恐怕還需暫時擱置了。今日高漸離上班打盹挨揍,她也有八成責任。瑾娘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說,只能沉默著為他上了藥后,悄然退了出去,輕掩上門。
高漸離,這宋子城的宋瑾本該與你毫無關系,但如今是古靜成了宋瑾,恐怕是要與你一直糾纏下去了。
可是自己又有何求呢?瑾娘舉棋不定,是阻止高漸離去咸陽刺秦,或是要怎樣,她也拿不清主意,想來想去,反而頭痛,索性都不想了。她才走到樓梯下面,聽見店面那邊又傳來陣陣筑聲和跑調的歌聲,想是蒙肅又過來了。
蒙肅唱了兩句后,停下來說道:“公孫大人持塤而來,何不同奏?”
那人說:“可。”不一會兒筑聲響起,伴塤聲清幽。瑾娘一拍腦門,她把這事忘了。她是會吹塤的啊。
上大學的時候,教他們中國音樂史的老師心血來潮,讓他們每人買一只塤去學,他要讓鋼琴系的學生領略“中國古代音樂的博大深邃”。古靜從某寶上買了一只十孔的黑陶筆筒塤,也只是學個入門,能吹個音階而已。那段時間,整個課堂天天都是十幾只塤齊聲嗚嗚在哭,太可怕了,所以她最后也沒把塤堅持下來。
只是不知這秦塤是幾孔的,是否又容易重新上手。瑾娘低下頭站在樓梯后盤算著,忽然聽到樓上有個蒼老的聲音喚她:“叔瑾,你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說高漸離生卒年不詳,不過貌似一般傾向認為,秦統(tǒng)一后他也四十來歲了。這樣的話跟瑾娘差距太大了。
私心設定他今年二十七歲,荊軻刺秦當年他是二十歲。雖然有點太年輕了,不過為了劇情,就這樣吧。
高漸離比瑾娘大十二歲。
嬴政比瑾娘大二十三歲。
我好像真的……有點大叔控?
☆、天命玄鳥
瑾娘應道:“是,父親。”提起衣裳走上樓去。她父親將她引至房中,在案前面對面跪坐下來,老頭病得很久,身體羸弱,眼睛黯淡無光,每說一句話都要不停咳嗽。
縱然是白天,這屋子還是很黑,散發(fā)出一股陳腐的氣味,呆在其中令人難受。
父親說:“叔瑾,你抬頭看我。”
瑾娘抬頭望著他渾濁的眼珠,不解其意。父親長跪,挺直了腰,緩慢而鄭重其事地從袖中取出一把蓍草,拿一半放一半,拿一半放一半,周而復始,永無盡頭,看得瑾娘都要打瞌睡了。
過了許久,桌上只余幾根草了。父親看了良久,嘆口氣道:“叔瑾,你不知道,在我家做工的那個幫傭,恐非是凡人。我昨晚夢見一顆火球自天而降,落入后院,我心里憂愁,再三卜筮……只怕他乃是天命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等等,那是個什么鬼?跟高漸離的畫風完全不符啊。而且,老人說這話,不會被人給聽去了治罪么?
老人又佝僂著咳嗽起來。他抖抖索索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黑暗處,探身取過一物,搬了過來。這點動作,似耗盡他全身的力氣。瑾娘看了不忍,想要幫他,被他橫了一眼。
父親把那東西放在案上,揭開掩著的白布。里面竟是一把筑。瑾娘愣了,不解其意,父親說:“這筑放在那積灰也有十年了,你拿去吧,隨你怎樣。只是有一句話望你記著,天命玄鳥,非你叔瑾能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