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見他舉棋不定,暗恨這男人龜毛,決定用激將法試一試。她裝出不高興的模樣,哼了聲,背轉過身去:“你不教也罷,明明承認了會擊筑,卻百般推辭。想你也是沒什么水平,只夸夸其談而已。明日我央大哥請蒙大人教我?!?/p>
高漸離急切道:“他擊筑簡直是污了那筑——”話音落,方覺失言,低垂著頭一言不發,良久,才小聲說道:“瑾娘,非是下仆有意讓你不悅,實有難處?!彼皖^又看看懷里的花,眼睛闔上,睫毛在暮色中清晰可見。高漸離下定決心道:“你真有意與下仆學筑,此處人多耳雜,不方便,不若趁著半夜出城去,在樹林中,我自會教你。下仆總是要死,不想再多一筆不甘?!彼€補充道:“為避開他人,我們先后分開而去?!?/p>
秦朝是有宵禁的,然而在宋子城這樣的小地方,卻不怎么管。高漸離大概是想瑾娘一個小姑娘定時會懼怕半夜三更偷偷走夜路溜出城,想讓她知難而退。他卻不知瑾娘已非往昔,古靜只愁寫不出曲子沒飯吃,何懼趕夜路?當下瑾娘便笑道:“說定了,先生可不要失信。”說罷笑著離開,倒讓高漸離詫異不已。
古靜回到房中,靜待夜深人靜,去瞧兄嫂也都睡下了,換了雙輕便的布履,悄悄溜了出去。
宋子城不大,由于徭役繁重和戰事之故,夜間路上人十分少,偶有子規啼叫,嚇人一跳。她走得匆忙,忘了提上燈盞。好在今夜星月明亮,銀河也看得清楚。浩瀚天穹籠罩,是古靜平生之所難見到的壯闊。她想起自己做過一些命名為《銀河》《星空》的曲子,不由自慚形穢起來。
高漸離不敢接她的帕子,卻邀她夜半至花林中相見。說他懦弱吧,又有些氣魄;說他謹慎吧,又多少有幾分狂妄;他甘居酒館為下仆,卻有那樣一雙神采藏也藏不住的眼睛。古靜想起后來他在筑內藏鉛,擊秦王不得而被處死的事情,心下有些悲涼。
她從城垣低矮處翻了出去,在陌上沒走幾步,便聽到流水般的款款琴聲,心里暗笑,高漸離當真是在等她。
花林就在眼前,于月色下,梨花皎皎,桃花反而暗淡了一些。林間微微有風,花瓣隨風而落,和著琴聲,如舞蹈一般。
古靜站在林外,聽了會兒琴聲。她學過鋼琴,知曉同樣一首曲子,每分鐘彈60個八分音符容易,彈220八分音符個卻難。把《野蜂飛舞》降低速度,初學者也能彈下來。
筑為擊弦樂器,也當如此,高手能將弦撥快,連成一片,潺潺似水,像古箏中搖指之響。高漸離無疑便是個中高手。
她循聲走進花林中去,見到一個人影跪坐在樹下擊筑,笑道:“先生——”話未說完,卻愣在原地,任月光傾灑一身,花瓣拂上衣襟,發不出聲來。
古靜活了二十二個年頭,在這些年里,她卻不曾設想,一個男人在月夜花下撫琴是怎樣的光景,是否能驚艷到讓她一見便從此不忘。
高漸離換了身衣裳,依然是白衣,卻是長袍,腰間系黑色革代,跪坐一樹繁盛梨花之下。他卻未束發,黑發散落肩背,聽聞腳步聲,也不抬頭,只微一頷首,示意瑾娘過來。因為那把筑,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全然不同了。
梨花瓣悠悠飄落,落在筑弦之上。弦音輕顫,似怕驚到那花瓣一樣。高漸離左手按弦,收放自如,右手執竹板,宛若蜻蜓點水。未幾,竹板在弦上一撥,抬起頭道:“瑾娘,你果真來了。”
月色下,瑾娘望著高漸離發亮的眼睛,有些怔,過了會兒才問:“你經常夜里來此處擊筑?可被人發現過?”
高漸離嘆口氣,眼神黯淡了下去:“不太經常,做工勞苦,回去只想睡下……可嘆,又時常想擊這把筑……”他修長的手指撫過五根琴弦,動作無限溫柔,如待一件無價之寶,或是他自己的真心。他低下頭道:“瑾娘既然想學,我教你便是。在這強秦之下,就算明日赴死,能擊一夜的筑,也足夠了。”
古靜未來得及歡喜,卻見高漸離垂下的眼睫在月色下泛著微光。他竟哭了?古靜有些不知所措,是因他想起荊軻和燕國了么……她試探叫一句:“先生?”高漸離又抬起頭來,神色如常,只眼內如氤氳霧氣,看不清眼神。
高漸離平靜道:“瑾娘,你過來,我教你執板?!?/p>
瑾娘走過去,跪坐在高漸離身邊。他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正確地手勢持板,又怎樣按弦,撥弦,揉弦。他說話的語氣異常柔和,氣息吐在瑾娘的耳畔,都像這夜色里的花朵,朦朧難明。手指有時碰觸,瑾娘驚訝地發現,高漸離的手竟如此溫暖。
也難怪了。彈琴的手,若是冷冰冰的。怎能活動得開。
其實瑾娘學起樂器來是相當有優勢的。古人鼓琴,且不說技巧,識音準便是一大難題,但古靜經過專業的視唱練耳訓練,這些對于她而言,都易于克服。她只需弄清楚發音原理和規律,其余的,便不需要高漸離教,她自己亦能弄清楚。況且筑如古琴,易學難精,入門很容易。
秦時筑只有五弦,忍不住讓她想起錦瑟無端五十弦的感嘆來。
天下最有名的琴師高漸離教她擊筑,她又怎能不會感到榮幸。這秦朝多少擊筑的樂師,只有高漸離能存其名。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也不知道筑具體要怎么彈,因為筑已經失傳了,資料之類的實在太少
筑變成十三弦是唐代的事,馬王堆出土的漁陽筑只有五弦,所以我猜秦朝筑也應該是五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