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抬起頭,呆呆和嬴政對視著。這回傳說中的秦始皇沒有戴旒冕,因而她能完全看到他的臉。并不是說他長得有多帥,一見就能讓人印象深刻,但他鷹隼般的目光緊盯瑾娘,讓瑾娘幾乎不敢去看他,更不敢去與他對視。
她估計自己臉上此時的神情一定很精彩。嬴政的嘴角稍微動了動,可能是笑,也可能只是活動一下臉部肌肉。然后他又轉身慢慢走上了階,擺擺手道:“繼續奏樂吧?!?/p>
瑾娘張開左手,這才發現手心里全都是汗,竹板的棱角在皮膚上印下深深的紅痕。
至午時,嬴政便揮手讓他們下去了。兩名宦官扶著高漸離退下去,瑾娘低頭跟在他們身后,走在宮外走廊上,彼此無言。過復道后,高漸離忽然停住腳步,對身旁宦官低聲說:“我想和這小娘子說兩句話,請大人多行方便?!?/p>
那宦官猶豫了一下,道:“你有何想要說的,在這里說就是了。”
高漸離小聲道謝,然后轉過身茫然地往瑾娘這個方向摸索,瑾娘快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仰臉看他,囁嚅著問:“先生,瑾娘在此處?!?/p>
高漸離不說話,似乎還沒有想好該說什么。瑾娘等得心焦,于是先開口問:“你的眼睛怎樣了?”
高漸離垂下頭,手無意識地撫上蒙著眼睛的白布,良久,才搖搖頭,不說話。瑾娘看他這個樣子,覺得心里揪著,疼得厲害。她問:“難受嗎?他們是怎么弄得?這幾天你過得怎么樣?”任她一句接一句地問,高漸離都只是搖頭。瑾娘無奈,又不好催促,最后也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指尖,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宦官催促兩人,高漸離才慢慢伸出手,以指尖勾勒起瑾娘臉上的輪廓。他說:“瑾娘,無論怎樣,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答應我,對不起,我不能陪你……”
“先生?”瑾娘的聲音有點發抖,為什么高漸離要跟她說這種事?但高漸離沒有再多說,轉身由宦官攙扶,慢慢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山有扶蘇
瑾娘知曉高漸離臨別時對她所說的那句話定然是話中有話,只怕他是早有死志了。她憂心高漸離也蹈荊軻之覆轍,刺秦未遂被殺,故而總是想找機會同高漸離談談人生什么的。不過這樣的機會并不好尋,兩人雖然時常被始皇召去同奏,但相互之間也無法交談,甚至連對視都成了一種不可實現的奢望。
偶有一次,高漸離解下蒙眼的白布,瑾娘看到他已然無神的眼中的白翳時,眼淚幾乎都要奪眶而出。她此時才算是明白,“眉目傳情”,這一簡簡單單的詞語,此時對于她和高漸離而言,竟也永遠不可實現了。
明明斯人就在眼前,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得。咫尺即天涯,瑾娘倍覺痛苦。
時間久了,宮中的人也俱識得了高漸離,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瞽先生”,瞽就是盲的意思。因為宮女們知曉瑾娘和高漸離是舊識,就開玩笑地管瑾娘叫“瞽夫人”。因為此事,華夫人專門挑了一天把瑾娘叫去殿外院中訓斥了一頓。
訓斥內容大致如下: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宮女,就敢妄稱夫人,更與那刺客荊軻余黨并稱,禮數何在?廉恥何在?
華夫人嚎叫分貝高達100+,更兼之豐富的肢體語言和亂飛的唾沫,瑾娘明白,禮數廉恥是假,華夫人看她不順眼是真,定要找茬,否則就渾身不自在。她只覺得心頭一萬頭食草神獸咆哮而過,別人給我起的外號關我鳥事?
華夫人罵著罵著,忽聞木屐聲至,有個人走進院子里,木屐在石板上敲出篤篤聲響。
“華夫人,何故動怒?”
來者開口說話,語氣懶洋洋的,華夫人露出吃驚地神情,似乎不曾想過此人會過來一樣。那是個小孩子的聲音,語調雖然柔和,但是已經有了些讓人無法忽視的跋扈氣勢。瑾娘稍微有些好奇地抬起頭來,只見來人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身穿灰綠色衣服,頭戴高山冠,腰佩長劍,長長的劍穗拖到了地上,那打扮好像是小孩子硬充大人,看起來有點滑稽。除此之外,這個小孩長得倒是白凈清秀,讓人喜歡。
華夫人慌忙躬身下拜,道:“十八公子殿下怎么一個人就來了,也沒帶個侍從。真是失禮?!痹挳?,還不忘對瑾娘飛個眼刀:“還不快對殿下行禮?”
公子笑瞇瞇攔住了瑾娘道:“我也是無事可做,隨便轉轉罷了,華夫人不必如此多禮?!闭f罷,他的目光越過華夫人,向瑾娘這邊看過來,格外認真地打量了瑾娘幾眼:“這不就是上回冀闕中擊筑的宮女瑾嗎?我可是一直都記得你的名字呢?!?/p>
瑾娘道:“多蒙殿下垂憐,瑾不勝惶恐。”
公子問道:“瑾是你的真名嗎?你又姓什么,是哪里的人?”
瑾娘一一作答,公子又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下去;這十八公子似是十分喜歡瑾娘,把華夫人晾到一邊,纏著瑾娘說個不停。華夫人見狀,臉都氣歪了,卻也只得知趣地先行告退。
見華夫人走遠了,十八公子臉上才露出狡黠的笑容,對瑾娘道:“這華夫人就看不得別人好,總要教別人不痛快,她才高興。”
不待瑾娘回答,公子忽然斂了笑容,認真地看著瑾娘道:“姐姐,那日在冀闕聽你擊筑,只覺得那曲有如仙樂一般,讓我覺得你是湘夫人下來這凡塵,為我大秦奏一曲。我疑心你是仙人,多方打聽,今日偷偷跑出來,才見到你。原來你不是仙人,不會凌風而逝,我更高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