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快步走上前,及時地扶住了嬴政。嬴政靠著趙高,仿佛才堪堪回過神來。他是天命的皇帝,一個刺客同黨,瞎眼的樂師想要?dú)⑺?,何其可笑。他撫平了狼狽后退時被弄皺的衣襟,恢復(fù)了冷靜沉著地模樣。
“先問清楚,他有沒有同黨?”
“陛下,依臣來看,高漸離應(yīng)當(dāng)是秉承荊軻之愿,故為此事,想來也沒什么同黨。不若把他在宮中的幾名同鄉(xiāng),無論男女老幼,全殺了就好。”李斯走下臺階,泰然自若地說著。
趙高把目光朝胡亥瞟過去,這孩子面無表情,他并不打算阻止李斯的決定。說是高漸離在宮中的同鄉(xiāng),其實(shí)也就宋瑾一人,如果殺了她,胡亥還可以再用李代桃僵之計,這孩子對那名女樂師的執(zhí)念不可謂不深。
高漸離縱聲大笑,只是那聲音被壓在xiong腔里,聽起來格外沉悶:“趙政,你是獨(dú)夫,你這天下根本坐不住,不消我殺你——”話沒說完,王賁往他頭上踢了一腳,高漸離的嘴角流出血來。嬴政見慣了血,此時不覺有些恍惚。
“同鄉(xiāng)……他的同鄉(xiāng)在咸陽宮中有哪些人?”嬴政沒有去問趙高,而是問另一名主管后宮的宦官。
那名宦官說:“只有靖夫人一人。依仆看,她是名女子,應(yīng)當(dāng)不知此事。而且在幾天之前,高漸離每日對靖夫人謾罵不止,想來兩人關(guān)系并非有多好——”
嬴政遲疑了片刻,趙高便湊上前對他說:“陛下,此事存疑,您看是否要先弄清楚,高漸離是否有同謀,這些鉛塊又是哪里來的?!?/p>
嬴政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出神地盯著甘泉宮的房梁,又望向高漸離沾滿鮮血和塵土的臉。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朕不殺阿靖,把她貶到燕宮去,現(xiàn)在就把她送過去。朕不想見她?!?/p>
掌管后宮之事的宦官應(yīng)了一聲,嬴政忽然又叫住了他:“高漸離筑中這些鉛是從哪里來的?”那宦官說不出話來,額頭上汗如雨下。不待嬴政說話,趙高率先發(fā)難:“這么大的事情,卿都說不清楚。高漸離一個盲人樂師,怎么可能弄到這么多鉛!把與這有關(guān)的人全給我抓起來,嚴(yán)刑拷打,問出來為止!”
胡亥在階上說道:“何必要問,白費(fèi)力氣,全都?xì)⒘耍 彼穆曇羯杏行┲蓺?,然而回蕩在甘泉宮中,竟也讓所有人噤聲,覺得脊背發(fā)寒,就連另外幾名公子,胡亥的哥哥們,也說不出什么話來。靜默了片刻后,嬴政揮揮手:“按亥兒所說的去做。”
趙高又問了句:“那高漸離該如何處理?”
嬴政和趙高個頭相當(dāng),然而當(dāng)嬴政看向趙高的時候,卻頗有居高臨下之感。趙高低頭,唯唯諾諾道:“是下臣糊涂,下臣這就去辦?!?/p>
他看向胡亥,見對方依然坐在階上,手按在腰間,輕輕對著他一點(diǎn)頭。
黑色的大鳥掠過宮殿的房頂,不知道是不是烏鴉。黑鳥在甘泉宮的殿頂立了一會兒,似乎被其中傳來的動靜所驚嚇,又飛了起來,直向冀闕那邊飛去了。
消息從甘泉宮那邊傳過來,口耳相傳,越說越離譜:“高漸離在筑中灌了鉛,去行刺陛下,被當(dāng)場肢解在甘泉宮中!”燈火一一點(diǎn)亮,天穹依然是暗色的。
瑾娘抬頭,她只看到幾只飛鳥飛過去,飛向咸陽宮之外。天地仿佛都在旋轉(zhuǎn)著,瑾娘站不住,倚在一邊的廊柱上。也許是腰帶束得太緊,讓她喘不過氣來。深秋的風(fēng)很涼,卻也夾雜著血腥的氣味。
她不記得是怎樣被一群禁衛(wèi)軍抓住,丟到車上,車輪粼粼,不知道駛向哪里去了;她也不記得閻翩翩對她囑咐了什么,在一片混亂中是否又看到趙高別有深意地笑容。瑾娘只知道,高漸離死了。史記中記載著他最終會死,他確實(shí)也死了,瑾娘花了三年,什么都沒有改變,只是成全了又一段刺秦悲歌。
瑾娘不知道車是要開到哪里的,也許就是到一個荒山野嶺,然后把她殺死在那里的吧。畢竟她和高漸離關(guān)系非同一般,按照秦朝殘酷如斯的連坐制,她肯定難逃一死。瑾娘嘆口氣,眼淚流不出來,冷汗也流不出來,她巴不得自己也能死去,這樣好歹就去陪高漸離了,陪著她愛的男人,不枉穿越來了秦朝這樣一遭。只愿黃泉之下,琴瑟和鳴。
然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馬車停在燕宮之前,瑾娘被人拖下車的時候,再度見到仲羋那張營養(yǎng)不良的臉,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十分清楚。果真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一朝回到解放前……瑾娘千算萬算,最終還是到了燕宮。
作者有話要說:
☆、梧桐清霜
在瑾娘聽聞高漸離刺秦之始,她便已經(jīng)有了死志。不可生同衾,但求死同穴,有緣無份,那就期待來世。
她在燕宮里像行尸走肉般,只琢磨著如何能zisha,輕輕松松了斷了性命,去另一個世界與高漸離相會。然而姬荑卻看她看得緊,說是有人囑咐過她,多盯著瑾娘,以防瑾娘一不留神就尋了短見。至于誰這么無聊,就不得而知了。
只要瑾娘一想到高漸離舉起筑撲向嬴政,灌滿鉛的筑卻又頹然墜地,而他血濺甘泉宮中的景象,她就覺得心臟被揪緊了,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她不擊筑,不梳洗打扮,整日整夜躺在榻上,卻始終無法入眠。
刺秦是高漸離一意孤行,她應(yīng)當(dāng)去恨高漸離,可是她恨不起來。
瑾娘回到燕宮的第三天一大早,被公孫沐給拖了起來。公孫沐絮絮抱怨著燕宮中別人都不肯做事,光把苦差事交給她,一邊打來水,那著布巾濯shi了,往瑾娘臉上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