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蒙蒙亮,聽得遠處鼓樂之聲,輅車同儀仗、衛隊浩浩蕩蕩地過來了,旌旗在寒風中獵獵飛揚。女官和侍從在前引導,使臣和朝廷重臣也騎著馬,簇擁著皇后所乘翟車,而翟車之上,裝飾著黃金的車飾與鳥類華羽,朱紅布幔遮得嚴嚴實實,無從看到皇后的面容。
也許是由于時間倉皇提前,這隊伍近看來頗有幾分狼狽:有的使臣大概是睡夢中被叫醒去奉迎皇后,衣服沒穿整齊,還有人跑得太急,鞋子都跑掉了,此刻只光著腳,還有女官頭上簪著的花歪了,也渾然未覺,簡直不像迎親的,像是打仗回來。
而在皇宮大殿之中,等候的賓客和使節也是大眼瞪小眼,卻只敢偷偷去看御座上頭戴冠冕的凰帝,不敢交頭接耳半句。
凰帝我行我素是出了名的,不過連大婚都這般馬虎,既未提前冊封,朝野上下竟無人知曉皇后的名字,又亂改婚期,讓眾人難免有些微詞。與此相較,女帝迎娶女后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隨著天色漸亮,雪越來越大,雪片有拳頭那般大,從正殿的門外望去,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
翟車到后,眾女官隨即將皇后迎出,引著皇后往殿中走去。皇后身著袆衣,頭遮紅緞蓋頭,看不清面容,一手持金如意。賓客列坐大殿兩旁,氣氛雖喜慶,卻帶些古怪。王畿中的臣子,好奇為何若相甘晴未在場;諸侯派來的使者,都瞧著豳王的使者竊竊私語,因為豳王的幾名使者個個鼻青臉腫,神色古怪,好像剛被人揍過一頓。
女官攙扶著皇后至凰帝階前,示意她跪拜。皇后卻杵在那里,一動不動。無奈何,幾名見狀的女官過去,硬把皇后給按在地上,勉強對著凰帝磕了個頭,也不呼萬歲。凰帝并未計較,施施然下座,親自攙扶著皇后至宮內搭起的帷帳中去飲合巹酒。
喜秤挑落紅緞的蓋頭,墨雨樞用力眨眨眼睛。這些日子以來,眼前都是吞噬一切的黑暗,隨著盲藥的藥勁慢慢消除,似乎有了些微弱的光感,紅燭火光在朦朧的視野中竄動,而距自己不足兩尺的地方是凰帝這個女人笑盈盈的臉,容光煥發。
墨雨樞的眼睛還有些難受,不能久視。于是她閉上眼睛,不想去看凰帝那張得意的臉。
入夜了,眾賓客不少推脫不勝酒力告退,一時間殿中冷清了許多。大雪應景一般,又下大了。幾名宮女湊在墻根處小聲說著話。
哎,喜秤可是你遞過去的,你一定看清楚皇后的容貌了。怎樣,她生得如何?
生得還不錯,只那一眼,我也看不清。不過,底下不是都傳開了么,皇后又啞又瞎。
當真?凰帝怎會看上個瞎子?
我也不曉得。不過既然又瞎又啞,我們也沒必要怕她,伺候不周,她也說不出來。
說的是。
宮女竊竊私語的聲音轉眼就被淹沒在風雪聲中。墨雨樞呆呆坐在凰帝寢宮的床榻上,仰頭望著梁上結著的紅綢。
盡管眼前還有些模糊,寢宮中鋪天蓋地的紅卻讓她的眼睛有種被刺痛的感覺。城門前懸掛的大紅燈籠,俞靈犀的頭顱墨雨樞感覺到淚似乎流了出來,慌忙用衣袖擦擦,然后摸索著把金簪從頭上拔下來,偷偷握在手心。反正皇后滿頭的珠翠,少支金簪,也不會讓人察覺到。
凰帝走進來時,龍鳳雙燭正靜靜淌著蠟淚,墨雨樞卻伏在床榻上睡著了。凰帝輕笑,墨雨樞頭上還戴著沉重的鳳冠,不知道怎么還能睡得著。她走過去,將墨雨樞扶起來,又為她卸下鳳冠,又把蠟燭拿近了,就著火光細細去看她。
墨雨樞嘴唇緊緊抿著,閉著眼睛,也不動彈,任由凰帝上下其手,一看便知是在裝睡。凰帝見她臉色蒼白,睫毛在面上投下淡青的陰影,妝也花了一些,大概是哭過,心中反而生出些憐惜來。暗想所謂洞房花燭夜,對她溫柔些好了。
當真正的吻落在臉上時,墨雨樞猛地睜開眼睛,再裝不得死人了。如果之前的事情她可以騙自己都是假的,都是在做夢,那么現在,噩夢成真,她無法再騙自己了。
凰帝身上的香氣讓她眩暈。就連豳王身邊打扮最妖嬈的姬妾,都沒有將自己弄得這么香,仿佛深吸一口,都會沉醉其中。墨雨樞右手放在身后,攥緊了手心的金簪,鋒利的那頭深深戳入肉中,讓她稍微清醒了些。
方才她一直都裝睡,做出柔順逢迎的模樣,好讓凰帝減輕戒心。她本來是打算用這簪子自戕,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凰帝緊接著就急不可耐一般,整個人都伏在自己身上,墨雨樞向后一仰,兩人整個都倒在床榻上,她被凰帝壓得嚴嚴實實,簪子竟不知往哪刺去了。
既然無法自戕,索性就刺君好了。墨雨樞眼見凰帝的臉都快要黏到她臉上了,手似乎也不太規矩地從領口探進去,心里一橫,舉起手中金簪,朝凰帝后心一刺。
凰帝反應極快,手向后一抓,拖住墨雨樞的手腕,將她往地上一擲,整個動作行云流水,讓人疑心凰帝是不是早就排練過數遍。墨雨樞只覺得手腕處傳來鉆心的疼痛,呼不出聲來,只從額上往下落著冷汗。
凰帝冷冷笑出了聲,卻還攥著墨雨樞的手腕不放,也不讓她逃。凰帝的笑聲聽在墨雨樞的耳中,似地獄而來的催命咒。分明方才是有尋死的決心,此刻也嚇的兩腳發軟,只想離眼前這女人模糊的身影遠一點,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