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皮島參將府府內大堂,早已不復往日氣象,粗大的梁柱上布滿了刀劈斧鑿的痕跡,幾處被巨石砸穿的屋頂窟窿,漏下天光與塵埃,也漏進遠處廝殺聲、火銃爆鳴聲和垂死者的慘嚎。
毛文龍拄著一柄缺口累累的腰刀,站在一張巨大的海防輿圖前。地圖上代表皮島的那個墨點,此刻仿佛正被無形的巨力從四面八方狠狠撕扯。
他身上的山文甲沾滿黑紅的血垢,幾處甲葉凹陷破裂,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顏色難辨的中衣。臉上更是布滿煙熏火燎的痕跡,幾道被箭簇擦破的傷口剛剛凝結,又被汗水浸得發紅。
唯有一雙眼睛,深陷在濃重的黑眼圈里,卻亮得駭人,像兩顆在灰燼中依舊不肯熄滅的炭火,死死釘在地圖上,似乎要將那無形的壓力釘回去。
“報——!!!”一個渾身浴血、頭盔不知丟到哪里去了的千總踉蹌著沖入大堂,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軍門!西口子…西口子又被建奴的紅夷大炮撕開了!李把總…李把總和他手下三百弟兄…全填進去了!狗日的阿敏…驅趕朝鮮俘虜當肉盾…硬頂著咱們的炮子往上填啊!”
毛文龍握著刀柄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喉結上下滾動,最終卻只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兩個字,干澀得如同沙礫摩擦:“知…道了。”
那千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磚石上,帶著哭腔:“軍門!炮子…咱們的炮子快沒了啊!火銃營的弟兄…手里的燒火棍都比能打響的銃多了!再這么下去…弟兄們只能拿牙去啃建奴的鐵甲了!”
“滾下去!”毛文龍猛地轉過身,聲音不大,瞬間打斷了那千總的哭嚎,“守住你的位置!再退一步,老子先砍了你祭旗!”
千總被那眼神嚇得一哆嗦,連滾爬爬地沖了出去。
大堂內死一般寂靜,只剩下毛文龍粗重壓抑的喘息和遠處愈發清晰的喊殺聲。他猛地一拳砸在輿圖旁支撐房梁的粗大木柱上!咚的一聲悶響,木屑簌簌落下。
“呵呵”毛文龍發出一聲低沉的慘笑,他布滿血絲的眼珠緩緩轉動,掃過大堂內僅存的幾個心腹將領,人人帶傷,但各個都帶著一股狠勁。
“軍門!”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火器營的老把總佝僂著腰,雙手捧著一個空蕩蕩、沾滿火油污跡的木桶,顫巍巍地走到毛文龍面前。
桶底,只有可憐的一小撮灰黑色粉末,散發著刺鼻的硫磺味。“這是…這是庫里刮地三尺,最后一點能用的硝磺了…只夠…只夠一門大將軍炮…放兩炮…或者…給火銃營的弟兄們,勻出幾十發鉛子…”
兩炮?幾十發鉛子?毛文龍看著桶底那點可憐的黑色粉末,又抬眼望向大堂外那片被硝煙和血色籠罩的天空。
阿敏的帥旗已經能清晰地看到在島西殘破的壁壘后面招展。完了嗎?皮島…守不住了?
他毛文龍可以死,皮島上這幾千跟隨他多年的弟兄也可以死,但皮島一失,建奴再無后顧之憂,鐵蹄便可長驅直入朝鮮,甚至威脅登萊!這罪責…這滔天的罪責……
登萊,登萊,你的援兵怎么還不來啊!毛文龍在心里哀嚎,支持毛文龍撐到現在的動力就是登萊的援兵,毛文龍仔細算了算,怎么都還有幾日登萊的援兵才能到,但是皮島可撐不了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