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兄弟早就跟上來,此刻就站在他們旁邊。
孫永浩低聲問:“哥,先生在說啥呢?額一句都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別瞎想。”孫永振翻白眼說,他的傷已經完全康復,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漢子。
“教育就是忘掉所學后剩下的東西……”丁玲反復琢磨著這句話,她感覺很有道理,似乎是抓住了什么本質,但又很難用言語講出來。
胡也頻突然開口:“周先生所言‘剩下的東西’,應該是指一個人的精氣神吧,包括品行、信念、思想、態度、格調等等。”
“也可以這么理解,”周赫煊笑道,“教育并不僅僅是傳授思想和知識,它的本質其實是塑造人。所經受的教育不同,塑造出的人精神面貌就不同。這個教育并不僅僅指學校和書本,還包括從小的家庭教育,以及整個社會對人的影響。”
丁玲恍然,贊道:“周先生才是真正的教育家,一語道破教育本質。就像先生說的那樣,受傳統封建教育影響的老派文人,往往思想陳腐守舊。而受過新式教育的學生,卻眼界開闊,容易接受新事物、新思想。但這跟文學創作有什么關系?”
周赫煊解釋道:“文學是什么?文學是運用語言文字為工具,形象化的反映現實,表現作家心靈世界的藝術。作家的心靈世界,就要靠教育來養成。我們這一代人,不管你承認與否,都受到很多中國封建傳統文化的影響,它是你怎么都無法丟掉的,必然會在作品中流露出來。”
胡也頻說:“我們可以努力擺脫,棄舊揚新!”
“為什么要擺脫?”周赫煊笑道,“舊文化不一定都是糟粕,《小說月報》還在整理國故呢。仁義禮智信,這些需要丟掉嗎?《周易》中的天地人和思想,甚至都融入牌九、麻將了。我們平時用的筷子,也講究天人合一,難道大家都舍棄了去用西餐刀叉?”
丁玲急道:“周先生你到底想說什么?”
周赫煊道:“我想說的是,中國作家寫小說的根基在漢字,每個漢字都匯集了中華民族的思想智慧。文學形式上我們可以學習西方,但文化內核為什么不能保持民族性呢?中國有太多的創作題材,那是一個大寶庫,隨便翻出來都能推陳出新。”
丁玲和胡也頻還在思索,沈從文卻突然高興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胡也頻問。
沈從文舉一反三道:“周先生的意思是說,文學具有民族性,思想上要進步,但表現形式卻可以循舊。我們從小所接觸傳統文化,是完全可以拿來用的,包括那些民間傳說、神話故事。這樣既有利于表達,也方便讀者接受。我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了,我從小生長于湘西,那里才是我的精神家園。我為什么要模仿別人?我可以寫自己熟悉的故事啊!”
好嘛,這悟性,周赫煊徹底服了。
難怪沈從文這個兵痞混混,只在北大旁聽幾天課,就能成長為一代文學巨匠。
胡也頻和丁玲夫婦,雖然沒有被周赫煊這番理論說服,但也覺得很有道理,現在流行的“鄉土文學”,不就植根于傳統文化土壤嗎?
“我那本《神女》,其實就是借助中國傳統鬼神之說,構筑出一個虛幻而又真實的世界。它魔幻而又現實,我把它叫做魔幻現實主義,”周赫煊不無自嘲的哈哈笑道,“這也算開宗立派了吧。”
“魔幻現實主義,很有意思的名字。”丁玲不禁莞爾。
周赫煊又問起三人的近況,在得知他們專職創作后,立即發出邀請,希望他們能去天津幫忙辦報紙。
丁玲和胡也頻婉言拒絕,二人有很多朋友都在北平,暫時沒有去天津的打算。沈從文卻說要考慮考慮,他想跟著周赫煊多學些東西,同時也想找個正經穩定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