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昭今日一襲冰綃似的白裙,衣上用金線勾勒出寶相團花,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肩頭披著深黑色的大氅,腰間系著一塊頗為名貴的白玉,玉色溫潤泛著淡淡的光芒——侯卿知道這玉的原主人是誰,他曾假作不經意地問起。
侯卿一慣愛穿白衣,衣帶飄飄,冷若御風,從相貌裝扮上看同李云昭確是一雙登對的璧人,夕陽下兩人的影子也像依偎在一處,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
然而還是不夠近。
侯卿向前一步,牢牢攥住她向上微屈的五指,他的拇指摩挲過她指尖的薄繭,丈量過纖長的指節,輕貼著柔軟的掌心,最終握住清瘦的腕骨。不動聲色、寧靜淡泊,又帶著如藤纏樹的珍重和執著。
他聰明通透,在卜算一術上已有小成,就算不比當初的張天師、袁天罡等人舉重若輕,也該有些方向無誤的預示。
不過……
“我做不到?!迸c其說是占卜不出,還不如說是不愿占卜。卜算一道素來講究個親疏有別,她若果真是他的良人,他是卜不出她的命數的。
怎么能夠不是?她合該是我注定陷落的劫禍,從此便不肯和光同塵,做一擦身過客。
此身是萬里不系舟,何幸贈紅豆。
往來穿梭襟懷坦蕩的長風,蒼穹之上獨一無二的孤星,在照徹長夜的月光下,在萬山千林的靜謐中,看不清、道不明、聽不盡自己的情思。
可怨這明月高懸,不獨照我。
“……是么?”李云昭一時無言,想要松手,卻被他硬生生拉住。這人看著清癯,但手勁實在不小。李云昭便由得他去,另一只手抬起扶了扶鬢邊唯一的發釵。
這根九鳳玉釵是由一整塊異色玉石雕琢而成,雕工精致,纖毫畢現,九只鸞鳳翔集一處,或靜或動,熠熠生輝。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每鳳一色,各不相同,在當年的唐宮之中,亦是稀世奇珍,整個天下僅此一支。
這發釵精致華美,少有可比,以往的主人卻紅顏薄命,但她不會在意這個。
李云昭低下頭,單手將自己的衣領扯開些,順著細線牽扯出原本貼肉的五兵佩來。這銀飾原本掛在項圈下,項圈苗疆風格鮮明,和她如今的裝扮并不相襯,可她不愿辜負侯卿的心意,便單獨取下用紅線穿好貼身保存。她撥動著銀飾上靈巧活動的小小劍穗,明艷無雙的臉上仍帶著笑意,欲說還休,“假若你……”
假若你后悔了,我們在苗疆的那些便不作數了罷。
天地浩大,唯我心窄。呼嘯而過的風穿山過水,高懸于天的星明淡浮霽,如何能長長久久地駐足?
我們,是完全不相似的人。若是不曾親眼見過李明達、多闊霍等人,她或許還不會這樣覺得。
恩愛纏綿固然令人歆羨,但若跟長生久視,與世同君相比,立時就被襯得如同離枝之花,光鮮卻單薄。
你還可以……再選一次。
她的手指按在繩結處,似乎已準備著物歸原主。
侯卿誤會了什么,退開了一步仍握住她的手,頎長的身影晃了晃,如玉山將傾,面容愈顯蒼白,淡無表情的神色微有松動。他忽然笑了笑,帶著愁緒的笑容比以往還要動人。
輕微的吐息落在她掌心,是一個溫存的吻。
“不要還給我……”他垂首輕輕道,九鳳釵殊絕玉曜,晶瑩的微茫仿佛仍在他眼底輕晃,“哪怕是得到了更好的?!?/p>
李云昭整個人幾乎要跳了起來。他這個溫柔小意、委曲求全的表現完全不是她的本意,而且她明明是想讓他選擇的。
她能辯一分是一分,“這枚釵子不是我新得的,送我的人也不是……”
……不能說不是,但至少當初不是。這枚九鳳釵本是唐宮珍藏,連年兵燹下流落出來,也不知怎的到了哥哥手里,作為哥哥送的及笄之禮。她穿私服的時候少,才不常戴。
“不是什么?”他的聲音和往常一樣平和,沒有一點咄咄逼人的意思,卻讓李云昭心有愧疚。
她鄭重道:“我的意思是,心意就是心意,沒有高下之分,我不會覺得你親手雕刻的五兵佩及不上九鳳釵。”哪怕后者的珍貴程度,僅僅遜色于可易十五座城池的和氏璧。
她總是有這樣的本事,短短幾句話便能叫人死心塌地。侯卿一時失言,默默地想,唇角沒忍住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