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臣站在不遠處的山丘上,冷眼俯瞰諸侯們作鳥獸散,目之所及,忍不住朝向了那座地宮。搖搖欲墜的飛甍碧瓦,玉樹瓊花的北地冰雪,將永遠埋葬大唐三百年來第一奇人。
永別勞苦場,飄搖游無垠。
尸祖降臣,恭送大帥。
她瞟了一眼身前維持行禮姿態的鐘小葵,開口時失卻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你竟比孟婆更早找到了我,果然有些本事。只是你也瞧見了,我早就不過問玄冥教的事務,且和不良人頗有幾分交情。你想請我回去對付孟婆?那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鐘小葵一動不動,低聲道:“那……請允許屬下跟隨降臣尸祖。”她往日一直效忠于朱友文,可是那是一個為了自我而犧牲無數下屬的人,似乎不值得她鞠躬十多年。
降臣笑了起來:“至多一盞茶的工夫,就有人抓我去做苦力啦。到時候你可還愿意跟著我?我要提醒你一句,這個人殺死了鬼王,算得上是你的仇家呢。”
鐘小葵吃了一驚,抬頭去看降臣的臉色,見她鄭重其事,不似作偽。她思索再三后擲地有聲道:“屬下……愿意追隨。”能讓降臣尸祖這樣懶散人物出山,這個人一定不簡單。
一只虛弱無力但異常堅定的手攀住了降臣的肩頭,“讓我聽聽,是哪個小姑娘在說我的壞話?”李明達沖降臣盈盈一笑,“可不要生疏地喊我‘公主殿下’啦。她可是喊我小姑姑的,你可以隨她呀。”她比降臣年長了二十來歲,老氣橫秋一把倒也很正常。
降臣微一怔忪,眼前再度浮現故人倩影。她輕輕應道:“是……小姑姑。不良帥的遺體……”
雖然她心中最珍視的那個人是李氏公主,但她對李家人普遍沒什么感覺,對李星云的生死毫不在意。這次來此,僅是為了報答袁天罡的救命之恩。
“我知曉你的來意。按常理而言,只要李星云不做什么禍國殃民的勾當,我是一定會保住他的。可人力終有盡……你不妨按照袁叔叔的吩咐去做罷。那之后請將他的遺體燒成灰帶給我,我要將他安葬在我師父身邊。”李明達受傷的手臂慢慢垂下,“等你出來了,能幫我縫制幾套衣服么?我記得你的女紅很好。”
降臣很痛快地答應:“好。”
假李星云隨著李云昭等人奔出幾里地,駐足拱手道:“岐王,還有諸位,就此別過。岐王,您無須派人送我去沙州,我自會去往。往日種種,都是我的不是,在此向諸位道歉。”他瞧了一眼岐王兄妹交迭在一起的手,露出點活潑的促狹笑意,“不過……我似乎還是幫了些忙的。”
他看向張口欲言的李星云,面色冷了下來,“你無需向我道歉,我也沒有做天子的兄弟。你我殊途,亦不同歸。你該做的,是順著你自己規劃的路線走下去。還有,”他深深凝望向姬如雪,似是在描摹她的面容,很快又若無其事移開眼,“好好對待姬姑娘,不要三心二意,胡亂撩撥。”
李云昭將一瓶太真紅玉膏遞給他,“這是你那位老祖宗配制的,收下罷。”她看得出這孩子臉上的傷痕深入肌骨,這藥膏恐怕只能愈合表面傷口,但聊勝于無。
假李星云也不客氣,道謝后收下,隨即揮手別過。
望著這位無名兄長孑然離去的背影,李星云對自己的未來也是一片迷惘。李云昭知他拿不定主意,主動開口:“幾位如果不知去往何方,不妨還同我回鳳翔。袁天罡在時,李嗣源做小伏低;如今袁天罡既亡,李嗣源必然蠢蠢欲動。”
剛剛……是最好的時機。張子凡的復仇火焰安靜燃燒。如果李星云不阻止袁天罡,抑或是他邀請岐王出手,都能一舉了結這殺父之仇。
可他不愿意讓李嗣源這么輕易地死了。頂著賢王的名號而薨,名垂青史,后人仰望,他李嗣源也配?!他要讓李嗣源親眼看著畢生野心追求化為烏有,受千萬人唾罵詛咒,伴著痛苦與絕望死去。
這很困難,但如果他擁有一個在朝堂上能給予李嗣源迎頭痛擊的盟友,就不是沒有可能。張子凡政治嗅覺頗為敏銳,他想起父親當日給岐王的批語,還有方才袁天罡對她尖銳得出奇的殺意,已然明白了什么。
他推了一把安靜出神的李星云,乖覺改口道:“多謝岐王美意,晚輩卻之不恭。”
李云昭朝妙成天招招手,“去查一下這里的爆炸是何人所為。”除了李嗣源,她想不到有誰會如此毒辣,竟想將天下諸侯一舉消滅。可若是李嗣源,又絕不會親身犯險,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不像是早有預料。
回到岐王府后,李云昭讓眾人自行歇下,自己掌著燈去書房瞧瞧有沒有未批閱完的文書。這些日子阿姐也不在,好在岐國國內安定,鮮有棘手之事,李存勖一個人盡可應付得來。往日相隔兩地書信往來時,李存勖常抱怨公事繁忙,老爹也不體諒自己,如今讓他靜下心來處理這許多公務,真是難為他了。
李云昭想想就有些忍俊不禁。她將文書全部搬開時,意外發現底下壓著一葉薄紙,上頭的字跡赫然也是李存勖的。
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
她全身一震,油然而生一些些窘然和愧疚之意,更多的卻是好奇。不應當啊,那日存勖和哥哥并未照面,他是怎么知道……?可若不是哥哥,存勖以為的“新歡”又是誰呢?她將這句詩反復推敲咀嚼,忍不住親自去問李存勖。
李存勖不等她發難,先發制人,埋在她還豐腴了幾分的胸口控訴道:“你都不想我……這么多日才寫這么幾封信。”
李云昭無力辯解道:“我才去幾日啊……”她素來不肯吃虧,抖了抖那頁薄紙反擊,“存勖是在懷疑誰呀?”
李存勖眼神躲閃,被她追問得躲不過了才支支吾吾:“我聽說侯卿那個老男人幫過你很多次,好像格外在意你,這次你去蜀中還帶上了他……我錯了阿昭,我不該懷疑你的。”這次侯卿沒有隨阿昭回來,足見他倆之間沒有什么事。
李云昭心虛:……除了人不對,其他其實都對上了。她干笑兩聲道:“侯卿尸祖此行是受人所托,保護李星云,他和我僅是友人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