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大業年間,李淵被楊廣任命為太原留守,攜次子李世民走馬上任。其后李氏父子自太原起兵,橫掃天下,廓清宇內,開創泱泱大唐。李氏父子在太原的這一處居所被當地人稱為“唐王府”,雖屢遭戰亂,飽經風霜,但幸得皇室刻意關懷,修繕保護,倒也成了當地一處有名景致。
安史之亂以后,唐代宗李豫將這間住宅的地契交給了李明達。這么多年過去了,李明達頭一次來到這里,環顧四周擺設,想像當年祖父在這里教導阿耶習字射箭,當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葳蕤草木在疏朗晚風中微晃,晃出斑駁樹影間枝丫蕩漾。碧玉樹葉,復瓣花朵清清楚楚地映在窗上,如同精致的窗花。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李明達拈起一枚獨山玉雕琢的棋子,百無聊賴地輕叩棋盤,等聽到窗外幾不可查的風聲,才來了精神,笑道:“袁叔叔,請進。”
袁天罡的面容在明明昧昧的燭光下顯得尤為可怖,但嚇不倒她李明達。袁天罡同樣用懷念的目光打量著這間盡量維持昔日擺設的屋子,三百年前的記憶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當年也是在這里,他與摯友李淳風初逢唐國公二公子,那位他后來誓死追隨的君王。
李明達將棋盤往他面前一推,“聽說當年袁叔叔曾與我阿耶對弈,將江山置于棋盤之上。我于黑白一道不甚擅長,不如袁叔叔陪我下一盤象戲?”
袁天罡道:“老臣自然應允。”二人一心二用,一邊寒暄交談,一邊下棋,落子時玉石相擊的聲音煞是動聽。
李明達嘆道:“袁叔叔你不該回歸中原的。”卦象顯示袁天罡這次回來,有死無生。
袁天罡的語氣里有說不出的釋然:“也許死亡對老臣來說,只是一場終于來到的休憩。只是公主殿下如此關心老臣,”他的語調變得冷然,“老臣感謝殿下的美意,也為殿下和殿下關心的人卜算了一卦。”雖然要卜算李明達的事情有些麻煩,但以他的能為是能做到的。只是他沒有想過要算計這位殿下。
他過去沒想過這位殿下會胳膊肘往外拐,不費心指點李星云,反去幫女帝那個外人。
當年他與李淳風一同占卜國運,他得了個“唐三世以后,女主武氏代之”的讖語,李淳風卻只解出“女主代唐”這四字。原來是應在這里。
李明達微笑道:“既然如此,您看岐王其人如何?”她口中的岐王當然指的是李云昭。
不知為何,袁天罡聽出了一種炫耀自家孩子的感覺。他冷哼一聲,不予評價。
李明達也不生氣,笑容未改,“我知道袁叔叔和我的心情一致,看自己選中的人千好萬好,旁人再好那都是狼子野心,留他不得。我也知袁叔叔神通廣大,想殺誰不過是一動念的功夫。不過我要提醒您一句:李星云是您的心肝寶貝,我的昭昭也不是什么瓦石泥塵。為了她,我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您可別逼我。”
晉陽公主竟是在拿李星云的性命威脅他。袁天罡微慍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討武曌檄》……這可是對她九嫂的大不敬。不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也拿里面的話堵袁天罡,“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這天下早十年就姓了朱了,如今朱友貞既死,這天下也該易主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昭昭取這無主天下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她當年蘇醒后,只同廣平王李俶和建寧王李倓1有幾分親厚,和后來的皇室中人關系淡薄,久而久之她也離群索居,很少在宗室間走動了。所以說她對這些后輩沒什么感情,對李星云……未必下不去手。
至于血脈傳承嘛……李偘那小子在十二峒逍遙快活許多年了,也該為了李氏家族做點貢獻,開枝散葉了。
“老臣看不出那李云昭有何特異之處,竟能讓殿下如此呵護。”
“本宮也看不出那李星云是何天縱奇才,竟能讓您苦心籌謀。”
語言交鋒上劍拔弩張,棋盤之上也不遑多讓,瞬息萬變。一盤棋下到大半,李明達已是勝券在握,朗聲笑道:“好好好!您瞧,這天下又是李氏之天下了!”
一語雙關。
此時此刻,正如彼時彼刻。當年也是這樣,手談未完,一局盡墨,一旁觀戰的李淳風大笑道:“袁兄不必再下,此乃李公子之天下矣!”2
袁天罡推棋起身,“殿下棋藝高明,有當年太宗氣象。只是殿下口中的‘李氏’,恕老臣不能贊成。”李云昭的賜姓也不過是捎帶的,是昭宗為了籠絡李茂貞的施恩之舉。
李明達乜了他一眼,“袁叔叔,我本來當你是世間一等一的奇男子,沒想到你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庸常男人。在李星云和冒牌貨之間,你選了李星云,因為他是嫡出;在李星云和我之間,你選了李星云,因為他是男人。可是拋開這些您眼中的‘優勢’,李星云有哪點值得稱道,堪當大任?”
袁天罡正色道:“皇室血脈,豈容混淆?”
“……真不知道您這樣頑固,是怎么在我九嫂手下活下來的。”九嫂可比她心狠手辣得多,又是大肆屠戮宗室,又是奪取李家天下,可沒見袁天罡直言勸諫。
袁天罡心道這位殿下口才真是了得,正說歪理信手拈來,自己幾乎辯她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何況天后之天下,取之于李氏,還之于李氏,李唐江山如故。至于李星云,他仁善俠義,恩澤天下,如何當不得這大好江山之主?”
李明達本想懟一句“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3”,但轉念一想,倒也不必如此抬杠。“您說的這些,岐王做得更好,只是您視如不見,置若罔聞。何況李星云……真的愿意按照您的意愿做皇帝么?”
“您似乎對他處處維護,折節躬身,恭敬至極,可是您給他的選擇從來只有唯一的一個。而我不同,岐王即便不能如我所愿,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我給她拒絕的權利。”她隨手一拂,所有棋子向天飛去。待棋子落下,她舉起棋盤一接,當的一聲大響,所有棋子同時落在棋盤之上,竟無一顆彈開落地,但見她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勢,一顆顆棋子就似用手反扣在棋盤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