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屋里的煤油燈芯爆出個火星,昏黃的光突然亮了亮,我這才看清眼前的人。淺粉色頭發在暗光里泛著干枯的黃,發尾微微卷著,像被風揉皺的舊紙,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沾著點沒擦凈的消毒水痕跡——后來才知道,這顏色是研究所遺留的染色劑染的,洗不掉,成了她的標記。她穿的白大褂比基地里的灰敗多了幾分亮色,只是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淺褐色的疤,像片被踩扁的枯葉。
“命挺硬。”她彎腰翻醫藥箱時,發梢掃過我的手背,帶著點草藥熬煮后的淡香,在記是鐵銹味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她捏著鑷子夾起酒精棉,往我胸口的痂上按,力道不輕,“三槍都沒打中心臟,換個人早成雪地里的凍肉了。”
酒精滲進痂下的皮膚,疼得我悶哼一聲。她抬眼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那雙眼睛很亮,亮得像結了薄冰的湖面,只是冰面下藏著點化不開的冷。“算你幸運,”她又說,指尖戳了戳我肩上的槍眼,“這里的子彈摻了鉛,通常會在骨頭里炸開花。”
我盯著她干枯的發頂,想說些什么,喉嚨卻被凍住似的發不出聲。煤油燈的光暈在她發間流動,讓那抹舊染劑的顏色顯得有些不真實——在這只有灰、白、褐的基地里,她像株被遺忘的標記,被硬生生按進凍土。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士兵的哄笑和夸張的吹噓。女醫生的動作頓了頓,眉頭擰起時,眼底的冷意更重了。“嘖,瘟神來了。”她低聲罵了句,聲音輕得像嘆息,手里的鑷子卻“當啷”撞在鐵盤上。
門被一腳踹開,風雪卷著雪沫子灌進來,吹得煤油燈芯劇烈搖晃。一個穿著皮夾克的男人晃進來,夾克沒拉拉鏈,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襯衫,領口敞著,鎖骨處紋著只歪歪扭扭的蝎子——是張少,前礦場所長的遠房侄子,仗著和南京基地有點關系,在這基地里橫行慣了。
“小粉毛,又在忙呢?”他笑的時侯嘴角歪向一邊,露出顆鑲金的門牙,說話時帶著股酒氣和劣質香水的味道,“這半死不活的玩意兒有什么好治的?不如陪哥哥喝兩杯。”
女醫生沒理他,只是往我傷口上敷紗布的手更用力了些。“張峰,這里是醫務室。”她的聲音冷得像塊冰,“沒事就出去,別擋著我干活。”
“喲,還跟我裝正經?”男人湊近兩步,皮靴踩在地上的雪塊上,發出嘎吱的聲響,“忘了當年在研究所,是誰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
“閉嘴!”女醫生猛地站起來,手里的鑷子尖對著他,淺粉色的發絲因動作散開,拂過臉頰時,我看見她眼底翻涌的恨意,像被踩碎的冰碴,“再提那地方,我把你另顆牙也撬下來!”
男人愣了下,隨即嗤笑一聲,視線終于落到我身上。他上下打量我幾眼,目光在我胸口的紗布和凍裂的褲管上打了個轉,眼神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人。“哪來的叫花子?”他往我腳邊啐了口,唾沫落在地上,很快凍成個小冰粒,“離她遠點,聽見沒?這基地里,她是老子看上的人,你敢碰一根手指頭,我讓你永遠埋在外面的雪堆里。”
我盯著他那張臉,記憶里的輪廓慢慢和眼前的人重合——研究所里總是敞著襯衫、跟在所長身后耀武揚威的少爺,可他看我的眼神,只有全然的陌生,仿佛我只是塊擋路的凍肉。
“他聽不懂人話?”男人不耐煩地抬腳要踹我,女醫生突然橫過身子擋住他,淺棕色的頭發在晃動的燈光里劃出道弧線。
“白長官讓我救他,你動他試試?”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你以為你那身臟病能瞞多久?再在這兒招搖撞騙,我不介意把你倒賣抑制劑的事捅給白長官聽。”
男人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他指著女醫生,手指抖了半天,最后卻只是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摔門而去。門被撞上時,煤油燈晃得更厲害了,燈芯爆出一串火星,像要熄滅似的。
女醫生慢慢放下鑷子,背對著我站了會兒,淺粉色的頭發垂在背上,像一蓬被凍住的枯草。屋外的風雪還在敲打著鐵皮,發出沉悶的聲響,夾雜著男人遠去的罵罵咧咧。她轉過身時,眼底的恨意還沒散去,只是多了層濃重的疲憊,她往我傷口上蓋紗布,動作輕了許多,卻帶著種近乎顫抖的無力。
“算你倒霉,”她低聲說,聲音里裹著冰碴子,“剛從鬼門關爬回來,又撞進了另一個地獄。”
煤油燈的光暈里,她小臂上的疤在晃動的光里若隱若現。我突然想起陳姨以前總說研究所的藥草園里,有種粉色的花,再冷的天也能開,只是根須扎得越深,花瓣就越紅,像吸了血似的。
像被歲月抽干了水分。此刻屋外的雪又大了起來,鐵皮屋頂上的積雪越堆越厚,壓得房梁發出細微的呻吟,仿佛這基地里的每一寸空氣,都在為這場無處可逃的劫難,發出絕望的回響。
——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時,我正用鑷子夾起一塊棉球,替曉小小擦去傷口上的血漬。曉小小,這是她后來告訴我的名字。
“手穩點。”曉小小頭也不抬,縫合針在她指間轉了個圈,精準穿過傷員的皮肉。
我“嗯”了一聲,目光掠過墻角——白季就躺在那里的病床上,三天前她讓人把我從圍墻外拖回來時,黑大衣下擺沾著的雪水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可從那天起,她再沒看過我一眼,只有巡查時路過醫務室,腳步會莫名頓半秒。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礦場的硝煙味被消毒水壓下去,老王他們的臉在記憶里慢慢模糊,只有胸口那處槍傷在陰雨天隱隱作痛,提醒我白季扣動扳機時,眼底那點沒藏住的顫。我學會了辨認傷口感染的初期癥狀,能閉著眼數清急救箱里每種藥片的數量,甚至敢在曉小小累得打盹時,替她給輸液管換瓶——瓶里是從廢墟找到的抗生素稀釋液,珍貴得像黃金。
變故發生在一個飄雪的清晨。急救室的門被撞開時,我正煮著一鍋草藥,是曉小小在隔離罩里種的耐寒品種,據說能退燒。兩個穿著防寒服的人抬著擔架沖進來,白季蜷縮在上面,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卻泛著不正常的紅,呼吸時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似的響。
“猩紅癥!”曉小小手里的藥瓶“當啷”掉在地上,聲音發顫,“最近礦場的未轉變者都在犯這病,是病毒變異擴散的后遺癥!快!腎上腺素!”
我撲過去按住擔架,白季的指甲在我手臂上掐出紅痕,瞳孔里翻涌著猩紅,像極了礦場里失控的感染者。她突然偏過頭,目光穿過混亂的人影落在我臉上——這是她救回我之后,第一次正眼看我。那眼神里沒有焦點,只有被病痛撕碎的痛苦,像個迷路的孩子。
“按住她。”曉小小的聲音抖得厲害,手里的注射器泛著冷光,“這病死亡率太高,基地的設備根本壓不住。”
我伸手扣住白季的肩,她的l溫燙得嚇人。恍惚間竟想起陳姨還在時,我發高熱的那個晚上,她也是這樣按住我,說“熬過去就好了”。
折騰到后半夜,白季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曉小小癱坐在地上,抓過我的手按在白季腕上:“脈搏穩住了,但猩紅癥的根在病毒庫,這里的設備鎮不住,得去南京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