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人之將死（第1頁）

“老四，不是只有我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任何人，都有資格，包括你在內。你有沒有想過，百年之后，世人會如何評價你？”

朱棣搖了搖頭。

“我真不知道，也想不到，可能只能由后人評說了，就算說我是亂臣賊子，我也認了。”

“后世的人會說，燕王朱棣，乃太祖第四子。為人正直，驍勇善戰，文韜武略。早年征討蒙古，所到之處，無不所向披靡。乃是國之柱石。”

朱棣又是沉默了許久。

“如果真是那樣，那也是大哥的功勞。是大哥愿意替你這個弟弟遮掩。我有時候還真想不明白，明明我什么都有了，明明我已經是顯赫至極，為什么還會心生嫉妒，還會有對皇位覬覦之心。老老實實地做你的好弟弟，做你的征北大元帥不好么？”

“是因為姚廣孝的蠱惑么？”

“是，也不是。”

朱棣掙扎著起身。

“你是大哥你一手帶大的，你應該知道我。小時候包括青年時期，都是規規矩矩的，辦好自己的事情，不去做那些其他的，所以咱爹也沒少夸我。可是我的心中有一個聲音，說是不甘心也好，說是欲望也罷，但是是我自己的聲音，一直讓我往更高的地方去看。現在我明白了，我確實很像咱爹，有野心。如果老頭子當初沒有野心，他就不會投身軍營，不會加入郭大帥的紅巾軍。他也不會帶著二十四將打天下，打應天，成為大帥。他更不會害死小明王，成為皇帝。我和咱爹一樣，都是有野心的那種人，所以我豈能真的甘心只做藩王，都是他的兒子，這皇位，怎么就輪不到我頭上呢？”

“可是大哥，從小到大，甚至到死。你都一直壓著我一頭。好像你就是我的克星，我天生就是要淪為你的陪襯的。至于姚廣孝么，與其說他是蠱惑我，倒不如說，他是把我心底的野心放大了。”

“那你現在后悔么？”

朱棣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搖了搖頭。

“大丈夫做事情，不應該說什么后不后悔啊。無論對錯是非，這些事情我都已經做了，想著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我用盡了自己的本事，耍了陰謀詭計，但是也無法奪得皇位。那就證明，這世上的主角確實是你，而不是我。既然如此，我還有什么可后悔遺憾的呢？之前，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

朱棣長嘆了一聲。

“大哥，你大我五歲。小時候咱爹總是帶兵征戰，回家的時候都很少。甚至當初給我取名字，都是趁著打仗的間隙。爹不在家的時候，是母后，是你，一直照料我，這些我都沒有忘。也許，任何一個人坐在這把龍椅上，我都會不服。但是最后的贏家是你，我確實釋然了。因為你是我大哥。”

“不瞞你說，我有時候也夢到過，我最后奪得皇位的樣子。我夢到你英年早逝，雄英也夭折了。就算這樣，父皇把也皇位傳給了朱允炆。我不服，趁著機會，我便率軍打入應天，奪得了天下。我一人一馬，盔甲寶劍上滿是鮮血。我好不威風，但是我也不甚惶恐。大哥，我怕父皇不放過我，我怕我死后無顏面對他和你，更怕死后遭到后世，千千萬萬的唾罵，他們會說我得國不正，會說我篡權謀反。我怕啊！所以我會貶低你，抹除你的痕跡，甚至迫害你的子孫。我知道這樣是錯的，但是……我越是怕，就越會做出那些錯事。有時候從夢里醒來，我都驚出一身冷汗，然后很慶幸那是夢。畢竟我要是真做出了這樣的事情。無論我有何豐功偉業，都掩蓋不了我篡位奪權，謀害親族的事實。后世的子孫，恐怕也會效仿我，對皇位有覬覦之心，然后親族之間互相殘殺。幸好，那是夢……”

朱標放下茶杯，搖了搖頭。

“也許，那也不是夢，只是另一種可能。如果我和雄英當初沒有挺過來，這應該就是事實了。你肯定不會服允炆，會趁著他有失德之處，就借機發難。允炆不會是你的對手，然后你得了國，得了皇位，就會生活在恐懼里。無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佛說，三千世界。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就是如此。因為不安，你拼了命地想證明自己，做出了那么多殘忍的事情。也許你會是一個好皇帝，但是不是一個好兒子、好弟弟、好叔叔。”

“大哥，那我要謝謝你，沒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最起碼還能清清白白做人，還能下去，見咱爹……正所謂是非成敗轉頭空，到了這時候，才發現。什么功名利祿，權力名聲，都是身外物了。只有那愧疚會伴隨自身，是不是就應該叫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呵呵呵……”

“除了罪業，還有情啊！兄弟之情，父子之情，兒女情長不都是情么。人的一生，不只是有罪，也還要有情。”

朱棣不知怎的，眼中淚水翻涌。

“大哥，我……你能原諒我嗎？能原諒你這個不聽話的弟弟么？”

朱標終于笑了，他拍了拍朱棣的肩膀。

“很早我就明白了，當哥哥是一件苦差事。小的時候，你要照顧弟弟，你要關心他們，也要管著他們。后來，弟弟不聽話了，會惹你生氣。你要寬容，要忍讓，必要的時候，也要收拾他們。老頭子還真是狡猾啊，他讓我當皇帝，自然也明白，我不會忍心對你們下手，頂多也就是教訓一頓。但是這樣，他臨死之前還不忘提醒我，要對你們寬容。老四啊，人總會犯錯，但是何必執著于一生，何必趕盡殺絕？就像你之前說的，你如果真繼承了皇位，真逼死了我的子孫，那你就能安心么？天命難違，這業報也許不會報在你的身上，但是你的子孫后代，也要承擔下去這份罪過，這就是我當初為何總是勸老頭子，少殺些人的原因。我可不想我們以后，為他背黑鍋。所以，當哥哥的，也總會寬恕犯了錯的弟弟，只要他真心悔過，那有什么不能原諒呢？大不了就像從前一樣，把手伸出來，讓我用竹條打手心。”

朱棣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淚水，他想起了幼時和朱標相處的場景，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