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英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將事情來龍去脈向聞禪一一道來。
他做官多年也沒攢下什么錢,更別說在兆京定居,雙親都還居住在鄉下老家。昨日聽說母親生病,楊廷英便向御史臺里告了兩日假,回鄉下侍奉母親。今日動身回城時,他途徑一戶人家,看見院子竹籬毀壞了大半,滿地雞鴨亂飛,屋內哀哭聲不絕,還以為是遭了強盜,好奇之下進去詢問,一問才得知城陽長公主在十里外的落花山下建造了“傾金園”,日前別業落成,因園中雜役人手不夠,便縱容家仆到鄉里強擄農家子女為奴婢。
楊廷英的人生信條就是與不法權貴斗爭到底,一聽說那群家丁剛離開不久,也不管自己孤身一人手無寸鐵,打馬奮起直追,終于在城外截停了長公主府的車馬。
對方既然敢做出這種事來,自然不怕他一個小小御史,若非楊廷英攔在車前,警告他們“若想離開先從本官尸體上跨過去”,這會兒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聞禪招手叫程玄過來:“去問問那些孩子,父母是誰,家在何處,是不是自愿跟他們走的?”
城陽公主府領頭的管事在地上嗚嗚直叫,這時車上另下來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穿著絲綢袍子,看起來也是管事之流,撲通跪到聞禪車駕前,叩首哀求道:“小的們罪該萬死,有眼不識泰山,擋了殿下的大駕,求殿下看在長公主的情面上,饒了小的們一回!”
城陽長公主是天子的姐姐,先帝最疼愛的小女兒,下嫁開國功臣楊興嗣之后、關國公楊弘。她是先帝老來得女,備受寵愛,出嫁時皇帝賜下嫁妝無數,關國公府上下對其也極為尊敬。而且今上登基時,公主潛令宮使提前將消息告知王府,皇帝感念她的擁護之功,對她禮遇優渥,更令太子娶楊氏長女為妃,城陽長公主的權勢由是坐大,京中諸公主都隱隱以其為首。
前世楊廷英被家仆用馬鞭打傷了臉頰,上書彈劾城陽長公主不法之事,皇帝卻被進宮求情的長公主鬧得沒辦法,最終只令她將強擄來的子女送還父母,并未追究罪過。楊廷英卻因此被長公主記恨,不久便找了個由頭,將他遠遠地貶到了西川華州,一去又是三年。
在挑選對手時總能在萬軍之中精準地找到最不好對付的那個,這簡直已經成了楊廷英的天賦。
聞禪沒搭理那男管事,任由他跪著,程玄詢問了一圈,回來稟告道:“殿下,奴婢問過了,都是附近鄉里的孩子,有的是被父母賣了,也有的被強搶來的。”
聞禪點了點頭,那管事捕捉到一兩個字音,立刻支起腦袋,大聲狡辯道:“殿下明鑒,小的們奉長公主之命采買奴婢,這些孩子都是父母自愿賣給公主府的!錢貨兩訖,絕無強擄之事,殿下切勿輕信那人的一面之詞!”
聞禪沉吟道:“有道理,事關長公主,確實不能光憑幾句話就妄下結論。”
楊廷英臉色霎時一片灰白,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死了,預感到自己這回難逃一劫。
“這樣吧,”聞禪終于想到了好辦法,拊掌道,“先捆起來,通通都捆起來。”
所有人:“……”
男管事崩潰慘叫:“殿下,冤枉啊!”
聞禪道:“將這些人移送京兆府,子遠,你跟著去見何大人,就說這些人自稱是公主家仆,不知道是不是拍花子的。再派個人去楊御史說的地方,問問附近鄉民誰家丟了兒女的,到京兆府去報案。”
楊廷英目瞪口呆地目送侍衛們將幾個家奴捆作一堆塞進馬車,驚疑不定地望向聞禪的車駕,可惜隔著竹簾,他看不見公主的形容神情,只能聽到她始終如一的從容語調:“楊御史。”
“臣在。”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余下的你不必再插手。”聞禪道,“在京城為官不易、百事艱難,這回算我送你個人情,下次別這么沖動了。”
楊廷英倏地抬頭:“殿下這是何意?是要臣全身遠害,茍且偷安嗎?”
聞禪語氣里帶上了一點無奈的意味:“楊御史,這件事落在我這,無非就是和長公主之間有一點小誤會,我們誰也不能把誰怎么樣,陛下更不會加罪于我們;但如果由你來彈劾,長公主依舊不會怎么樣,但你十有八九會被踢到荒僻之地去,很可能就要在那里蹉跎一生。”
“這就是權勢,也是現實,你不喜歡,但拿它無可奈何。”
“你不是還上有八十老母需要奉養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既然可以繞路,就不必非要往火坑里跳了。”
楊廷英久久不語,聞禪言盡于此,命侍女放下簾帳。車夫揚鞭催馬,停滯許久的馬車終于開始繼續前行。
聞禪盯著窗外的綠樹農田,有些愣神。
她這次救了楊廷英一回,如果順利的話,他不至于再被貶謫三年。只是此生如果沒有經歷重大挫折和重重磨難,他還會是她記憶里那個楊廷英嗎?
“殿下——”
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喊,馬蹄聲從后方逼近,車夫猶豫地放緩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