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嬴政走到房門處,因為瑾娘白天的時候把所有的簾子帳幔都卷了上去,所以很清楚地能看到嬴政撿起了倚在門口的絹傘,她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秦時人們有個習(xí)慣,常在自己的物品上刻下記號,以防被人偷了去。絹布雨傘也算是奢侈品了,胡亥在傘柄上刻了個“胡”字。完了,要是被嬴政發(fā)現(xiàn)他兒子的傘在瑾娘這里,她絕對是解釋不清的。
光線這么暗,但愿嬴政沒有注意到傘柄上的字。瑾娘默默祈求著。
過了會兒,嬴政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嚇得瑾娘差點從榻上跳起來。嬴政將傘拋到地上,反身向瑾娘走進來。瑾娘閉緊雙眼,努力遏制著全身顫抖的沖動。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不會是過來要殺她的吧……
嬴政卻只是撿起丟在榻旁的外袍穿上,然后大步走了出去。窗外風(fēng)雨漸大,腳步聲很快便聽不見了,瑾娘這才松了一口氣,后背出了一層薄汗。也罷,就當(dāng)發(fā)汗了。
這件事情之后嬴政并沒有過問瑾娘,而且對她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近乎寵愛的地步。倒是差不多有兩個月,瑾娘都不見胡亥進宮。少了個熊孩子整天恫嚇騷擾,對瑾娘而言,倒算是件好事。
有一日,瑾娘正獨自行走在走廊里,忽然有個不甚熟悉的宦官在走廊彼端喚住她,神神秘秘地塞給瑾娘一件用白布包裹著的東西,千叮嚀萬囑咐,她看完這樣?xùn)|西后,立刻便毀掉。
瑾娘到無人處打開白布一看,啞然失笑。里面是枚竹簡,一寸寬,兩寸來長,不知用什么染料在上面寫道: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想必是胡亥相思難耐,給她送來這等不倫不類的書信吧。字跡非是用刀筆刻畫,一看就是用手指頭蘸著茜草之類的所寫,這樣的字跡能夠被擦掉,也好毀滅證據(jù)。
瑾娘將上面的字擦干凈后,看著那片竹簡,心念一動。她也不知道怎么想出這么損的主意,大概是一直都對嬴政胡亥父子倆懷著一種報復(fù)的心理。她沒有能夠改變歷史的自信,卻因為不甘命運如此,總想要惡作劇一下。
她到樂府中,借口記譜,要來了刀筆,在那片竹簡上刻下了四個字:滅秦者胡。
雖然前世古靜也寫不出來幾個小篆,不過穿越到秦朝也有三年,見多了,這四個字還是能寫出來的。她想,秦朝受過教育的基本都是貴族,女子識字的更少,肯定不會有人知道是她寫了這片竹簡。嬴政每天晚上伏案批改奏章,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竹簡,甚至要兩名力士抬進來,在御案旁邊,堆得跟小山一樣。
瑾娘現(xiàn)在深得嬴政信任,可以在案邊擊筑。她只要逮到個機會將這片竹簡混入一堆奏折中,就神不知鬼不覺。
這一舉動完全是心血來潮,更深層次的緣由她倒從來沒有想過。
當(dāng)天晚上,瑾娘確實這樣干了。趁著一曲間隙,她把竹簡塞入了離她最近的那堆奏折山中,藏在一卷竹簡中,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干這種事的性質(zhì)實在有點類似于論壇上最惡心的貼子之一“不回帖者三天之內(nèi)倒大霉”,她的手緊張得直哆嗦,連曲子都彈得怪腔怪調(diào),一連錯了好幾個音。
“還不舒服嗎?”嬴政抬起頭看她,“別彈了,過來,坐到朕身邊。”
座旁馬上有宦官邁出一步道:“陛下,如此不妥。”
嬴政抬頭看了那宦官一眼,他馬上閉了嘴。于是瑾娘乖乖走上階去,跪坐在嬴政的旁邊。御案上懸著好幾只燈燭,火光明亮,將嬴政的臉抹上一層暖色,看起來倒有些溫馨的味道。
她又低頭看著嬴政在認真地批改奏折。有時候他的唇角牽出一絲微笑,但這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又變成平靜無瀾的笑容;有時候有現(xiàn)出不耐煩甚至于煩躁的神色,在竹簡上用刀筆用力劃了幾道,擲到一旁。瑾娘剛開始還矜持地低眉垂目,努力地學(xué)習(xí)斗雞眼,將目光聚焦在自己的鼻子尖上;后來看嬴政專心致志地處理國事,索性就著燈火打量起他來。
瑾娘離秦始皇這樣近。原來他也是個凡人,暴躁、迷信、恐懼著衰老和死亡,想要攥緊手中這一切;然而他在燈下的笑容,卻無比溫柔,忍不住讓她腦補眼前這是個四十歲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男人。
也許是燭火跳動和刀筆的聲音太催眠了,瑾娘感覺到疲倦,闔上雙眼,想著虛無縹緲的事情。知道瑾娘身體不舒服,為什么嬴政還讓她呆在這里呢?放她回去睡覺不是最好嗎?
瑾娘的頭越垂越低,幾乎就要挨著桌面了,猛地一個激靈,又醒過來,匆忙地抬起頭,左右看看,又去摸摸嘴角,是否有口水淌下來。好在并沒有人注意到她,嬴政正盯著手中握著的一片竹簡,皺著眉頭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竹簡正是方才瑾娘偷偷混進去的。
滅秦者胡。
她大氣都不敢出,只低著頭,悄悄覷嬴政的臉色。她忽然又后悔了。嬴政諱言死和秦滅,如果弄得他不爽了,徹查此事,最后把瑾娘查出來,就算胡亥也救不了她了吧。然而稍微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嬴政并沒有暴怒,竟然還點了點頭,做恍然大悟狀。
不是吧,他難道意識到了胡亥的危害性?決心要大義滅親了?
嬴政在奏折堆里翻來翻去,一轉(zhuǎn)頭見瑾娘正睜大了眼睛望他,竟然還沖瑾娘笑了一下:“多虧有天人提醒,朕才恍然大悟。北方胡人,實在是大秦之強敵。若不防范,將來定會有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