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沒法靠她一個人解決,現階段只能忍耐,和忍耐二手煙一樣。無論如何,這是她的第二個錯誤,大抵能稱之為形象上的錯誤。一部分,她確實可以后天學習,比如去剃光頭紋花臂,但過一段時間,“足夠男人”的標志又會發生變化,如果總有一天,她得學習隨地大小便,吐痰,亂扔煙頭,情緒化,當街毆打路人該怎么辦?而另一部分,性格,這要怎么改變?感覺投胎說不定更簡單一點。
總之,這第二個錯誤(對該錯誤的死不悔改),誘發了第叁個錯誤的發生。要人看得起,她為此焦慮,而總想要做出一番成就。那會兒剛畢業,她理所當然在自家公司干了一段時間,某天走進辦公室時,看見母親在和一位年老的婦人喝茶,說著一個聽上去十分理想的地產項目。名為新興村的城中村叁產地,與軍區大型機械維護訓練隊合作建設,從招標講到籌款,看似閑聊地兜圈子,到最后,那婦人總算說起了融資的事。
當時,她給那兩個人續上熱茶,母親突然就拉住她說:“這是我女,來,小緋,這是林阿姨,以前我們是物資局的同事呢。”
“林阿姨好。”
林阿姨白了她母親一眼,說:“哎喲,你這么使喚孩子的啊,我還以為她是秘書呢!”這話險些讓她的嘴角掛不住,只好努力瞇起眼睛笑,聽見林阿姨接著說,“怎么樣,你作為年輕人,我也聽聽你的看法,感覺這個有沒有搞頭?”
“這塊地嗎?”
“我跟你講哦,成本最多是叁千多一平啦,到時候怎么賣都很賺的呀,現在就是那個臺底數不好搞。你媽媽說哦,你不喜歡搞銀行這些事,看看這個項目好不啦,年輕什么都要試一下嘛。”
沒錯,就是那個瞬間,如果重活一世,她就要在這里按下暫停鍵,避免后續的所有事情發生。可現實里,她只是轉頭看看母親,又看看林阿姨,突然感覺好陌生。因為通常,這時候母親就該開口了,拿主意說讓她去做,或者實際上已經排好她的檔期,編個什么理由替她推脫。
顯然,這次她得自己做決定。于是她答應了,說去看看。
之后是第四個錯誤,和第五個錯誤實際上是并列的。總之,她不應該不仔細看條款就簽字,但那是因為,那份合同是母親遞給她的,顯然一副翻看過的樣子,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當然,這確實是她的問題,在生意上不應該繼續用小孩子心態辦事;另外,那天去實地考察時,也不應該跑去跟不滿賠款的村民商談,不談倒好,一談給人打開了鬧事的閥門,牽扯進了一出丈母娘不滿上門女婿以死相逼的無關倫理戲碼中,最終導致上門女婿跳樓了。于是這塊地牽扯丑聞,工程推遲,資金鏈斷裂。
然后村委找到她,解釋說,這塊地實際上并沒有完全委托給林阿姨的地產公司建設,“那邊臺底數沒到位,證沒下來呢。”她去翻看合同,發現確實是這么回事,上面說明了相關房產許可的情況。簡而言之,就是只有證辦下來了,委托才完全成立,在那之前,村委想要轉手是完全合法的。“現在我們是找到另一個老板來接手,然后呢,前段時間你們那邊好像是股東來鬧事……”村委如是說,給了她一份刑事控告書。
是融資人報了案,控告地產公司虛構項目,虛構款項用于土地項目施工推進,專款專用,然而,公司實控人是在沒有取得相關房產許可的情況下進行融資,同時騙取多人房款。
壞消息是,比起她,母親才是主要經手了大大小小的文件,在幾乎每張紙上都簽了字,律師說真查起來,難辭其咎。
然后是第六個錯誤,因為這種種事件,她內疚又煩悶,從而想要向母親傾訴。可或許是選擇的時機不好,也可能是開場白的方式有誤,總之,她剛說出:“媽,我最近……”就被打斷了。
“小緋啊,媽媽有時候在想,我這一輩子是不是活得挺失敗的?”
那種眼神早就見過無數次,但她還是中計了。她一直覺得母親根本就心知肚明,她是個同性戀,只是把這件事當做了一個把柄,偶爾還會嘲笑她在性方面的“一事無成”:最近有人追你嗎?你到了這個年紀,不會有需求嗎?最近例假還正常嗎?為什么你不和他們走近一點?
但嘲笑被掩飾得很好,以至于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那是溫柔的關愛——其實現在也不確定。畢竟,很多次,母親手上裹著沾血的毛巾,半夜哭著跑來找她,要她快點打120。她問為什么會這樣,母親回答:“媽媽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如果你再這樣,不正常,你如果是個變態,那我這輩子真的就很失敗了,你會丟光我的臉,知不知道?”
那怎么可能呢?如果程翀是失敗的,世界上還有誰能自詡成功?
總之,回到傾訴的那夜,“怎么會呢,媽,這都是我的問題。”她回答,幾乎要落淚了,又開始不停地眨眼睛。這其實也是一個微小的錯誤,就應該憋回去。
母親說:“是啊,就因為是你的問題,你的問題根本上還是我的問題。我怎么會把你養成這樣呢?小緋,媽媽年紀也大了,有時候真的擔心你,如果你一直這么軟弱,以后沒了我怎么辦?你這樣的活法,不會幸福的。”然后,母親起身,將餐桌邊的紅木椅子挪回去,拖著腳步走向臥室,“行了,這么晚,不想聽你講東講西,情緒自己消化,早點睡吧啊。”
軟弱。
第七個錯誤,和第一個錯誤實際上是同一個錯誤。“孫律說,即便退贓,也可能要抓人的。”母親在她面前,扶著肩膀對她說,“如果最后只能坐牢,你怎么想?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然后是一份提議,她自愿承擔所有罪名,可能判個叁到五年。確實也是她犯的錯,而且,她畢竟還年輕,出來以后,仍然可以擔任家里公司的職位。當時,她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只是不斷地聽見一道聲音在耳邊回響:“說實話,如果當初,你讓我把那個小孩生下來,是不是就不至于變成這樣了。”
她不知道那是指什么。當時想不清楚,現在也想不清楚。是此時此刻,會有別的人替她頂罪,還是說,會有別的人做得比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