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刻意拖長尾音的頌詞,在空曠大殿內激起陣陣回響,尾音中飽含的諂媚之意,讓不少文官微微皺眉。
朱棣半闔的眼眸微微睜開,枯瘦的手指摩挲腰間玉帶,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轉瞬即逝的神色,卻被素來善于察言觀色的胡濙敏銳捕捉。
這位禮部尚書立刻趨前半步,腰間玉帶在燭光下泛著冷光,聲音激昂:“夏大人所言極是!陛下龍旗所指,漠北冰雪亦當消融,何愁韃靼不滅?我等皆愿追隨陛下左右共赴沙場,揚我大明國威!”
胡瀅身后數位御史也紛紛附和,此起彼伏的贊頌聲如同諂媚的浪潮,在大殿內翻涌。
朱高熾望著父親挺直的脊背,卻注意到那龍袍下隱隱透出的疲憊。
“且慢!"楊榮突然跨出班列,緋袍下擺掃過滿地碎玉般的光斑,官帽上的梁冠隨著動作微微晃動。
楊榮手持奏疏,神色嚴肅:"兵法云避其銳氣,擊其惰歸。韃靼乃游牧民族,居無定所,來去如風。陛下四次北征雖重創其部,但草原茫茫,若彼等故技重施,以逸待勞誘我深入,我軍深入大漠,糧草補給困難,恐將陷入險境。如今陛下即使再次御駕親征,若他們望風而逃,消失得無影無蹤,屆時又該去哪里尋找他們的主力決戰?還望陛下三思!"
話音未落,夏元吉已漲紅著臉打斷:"楊大人莫非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陛下用兵如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父皇,容兒臣以實情相呈。"朱高熾望著父親眉間漸聚的陰云,手心也漸漸滲出冷汗。
但他仍然快步上前,寬大的袍袖垂落,如同展翅寒鴉:"戶部現存糧草僅夠十萬大軍三月之需。漠北路途遙遠,轉運途中不僅損耗巨大,且需征調大量民夫車馬,勞民傷財。若傾國遠征,國庫難以支撐,百姓亦將不堪重負。"
朱高熾的聲音很快淹沒在文官們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楊士奇更是舉手疾呼:"大同防線固若金湯,守將皆是經驗豐富的百戰之兵。朝廷只需做好后勤補給,增派餉銀器械,據城堅守,待敵軍糧草耗盡,自然會退兵,何須勞陛下萬金之軀涉險!"
武將們也不甘示弱,英國公張輔率先出列,這位跟隨朱棣南征北戰、身經百戰的英國公,身姿挺拔如松:"末將愿領二十萬大軍,決戰于大同關外,定斬阿魯臺首級獻于闕下!我大明將士,皆懷報國之心,定能與敵寇一決高下,揚我軍威!"
朱勇等一眾武官紛紛開口響應。
朱棣猛地拍案而起,龍紋案幾上的銅龜燭臺劇烈震顫,燭淚飛濺在戰報的字上,宛如鮮血綻放。
"二十萬大軍?"朱棣的聲音冷若冰霜,沒有絲毫感情,冰冷的目光掃過張輔陡然發白的臉龐,"當年邱福何嘗不是自信滿滿?率領十萬大軍北征,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說到此處,帝王的聲音愈發嚴厲,充滿了憤怒與失望,"朕要是手底下有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這樣的帥才,何需親自奔赴漠北苦寒之地?把軍隊交到你們手上,不過是第二個邱福罷了!"
殿內溫度驟降,一片死寂。
戰場上死人堆里摸爬滾打慣了的一眾武官,聽到邱福這個名字,全都被嚇得噤若寒蟬,無人敢言。
永樂初年,邱福輕敵冒進,十萬大軍在漠北全軍覆沒的慘劇,至今仍然讓所有人為之膽寒,那是大明軍隊難以磨滅的傷痛。
朱勇等人低下頭,心中暗自思索,除了龍椅上這位歷經無數戰役、威震四海的永樂大帝,殿內確實沒有什么人有能力指揮幾十萬大軍橫行漠北,更別提掃平驍勇善戰、來去如風的韃靼部。
奉天殿外,幾只驚起的寒鴉掠過琉璃瓦。君臣對峙的剪影投在金磚地上,碎成滿地斑駁,也為這場激烈的爭論暫時畫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