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顏子衿抬起頭,聲音顫抖著開口,“祖爺爺您、您不要……不要……不要這樣說……”
顏子衿還想再說些什么,可此時哭得無法自已,她曾經(jīng)眼睜睜失去了父親,已經(jīng)無法再接受任何親人離自己而去。
怪不得,怪不得祖爺爺會讓自己這樣發(fā)誓。
祖爺爺看著額頭抵在自己膝蓋上,哭得渾身顫抖得顏子衿,伸出手落在她的頭頂,用指腹輕輕拍了拍她。
“都說‘五十而知天命’,祖爺爺活了這么多年,早已知道自己的命數(shù)如何,多活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夠了。”
“不、不……不行……您不能……”
“人這一生不過百年,生死無常,生死如常,總該坦然接受?!弊鏍敔斦f著說著,卻不由得有些悲傷地垂下了目光,“我活得太久了,見了太多太多的人,也送走了許多人,錦娘,祖爺爺已經(jīng)很累了。這世間最痛苦的,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而我第一個親手送走的人,是我的女兒?!?/p>
祖爺爺口中這位:“女兒”顏子衿曾聽長輩們偶爾提起過,祖爺爺此生只有一位夫人兩個孩子,除了顏子衿的祖父,便是這位早夭的姑奶奶,只是這一直都是祖爺爺?shù)膫氖?,所以家里人極少主動提起。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便已經(jīng)接過了家主之位,那時我年少輕狂,良眷在側,倒是格外的意氣風發(fā),只是我一時得意過了頭,卻忘了‘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道理,”祖爺爺輕聲說著,他有許多話在心里隱了多年,今日面對著顏子衿,不知怎得,竟十分想傾訴與她,“而我在你哥哥這么大的時候,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生得圓潤乖巧,冰雪聰明,我視她如珍如寶,萬分呵護,我曾經(jīng)在樹下埋了一壇上好的美酒,準備做她出嫁時的嫁妝。”
顏子衿聽到這里,已經(jīng)不忍再聽下去,因為她記著,這位姑奶奶年幼早夭,又何談出嫁一說。
“她四歲那年,我與族兄出門去外地辦事,走之前她拉著我,讓我給她帶一帶鄰州的花糖,我自然記著,于是繞道多耽擱了幾日……然而等我回去時,沒有見到她如以往那般跑出來迎接我,只見到掛滿了素幡的靈堂,她還那么小,靜靜躺在棺材里,似乎我一個人都能全部舉起來一樣……她、她是因為一場風寒,病勢洶洶,藥石無醫(yī),哭了整整一晚才走的。”
一聲嗚咽,顏子衿連忙抑住聲音,她閉上眼,淚水無聲地順著腮邊滑下。
“她娘……為此生了一場重病,整個人如同丟了魂一般,一直過了好些年才堪堪清明不少,后來,她便懷上了你祖父,我原以為,有了這個孩子,她的心病會好些,我是這樣想的,她也是這樣想的,然而她的身子還是撐不住,我勸她放棄,甚至偷偷備好了落胎的藥,可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
“你祖奶奶……生得溫婉,卻是個烈性子,而且還聰明得很,哈哈,我以為我裝的夠好,但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以死相逼,即使請了她的母親來勸,卻還是執(zhí)意要留下腹中的孩子……”
回憶這個東西,不提起時便如沉靜的深潭,可要是提起,便如同洪水一般,一旦決堤,就一發(fā)不可收拾,祖爺爺,此時應該是顏宏明,他透過渾濁的視線看著前方,恍惚間仿佛又回到昨日,他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坐在床邊,產(chǎn)房中血腥味未散,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其余人早已識趣地離開。
眾人本該為新生命的誕生而歡喜,然而此時連屋外的燈籠也悲涼地垂著穗花。
外面隱隱間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但顏宏明只將注意落在妻子身上,他記得妻子彌留之際牽著他的手,輕聲說道:“這個孩子……留給你,讓他好好活著,你要、要陪著他也好好活著……我、我要去找女兒了,我怕、怕她一個人,會哭……”
“我一人將你們祖父撫養(yǎng)長大,見他開蒙習字,教他接物待人,喜他成家立業(yè),兒女成群,我將他教得極好,能夠放心將顏家托付給他,我打算好了,等他接過擔子,我便出家守墓,去陪著你祖奶奶她們。可惜呀……”祖爺爺忽而仰起頭嘆了一口氣,語氣幾分悲戚,“天意到底弄人,怎么好好一個月夜,忽而便下起了暴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