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油車停在工坊外。
下來個穿著體面綢衫的管事,自稱趙國公府上,奉主人之命送來兩匹上好的細葛布,“慰勞恪郎君鉆研稼穡之辛勞”。
李恪笑容滿面地收下,客客氣氣將人送走。轉頭對長孫沖使了個眼色。
長孫沖會意,立刻換上粗布衣裳,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果然,那管事離開工坊,并未回城,而是七拐八繞到了城南,在那三畝試驗田邊徘徊良久,尤其對著田里那些因李恪故意控制澆水量而顯得蔫頭耷腦、擠擠挨挨的麥苗,看得格外仔細,臉上甚至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這才心滿意足地登車離去。
趙國公府,幽靜書房。
長孫無忌聽著心腹管事的詳細稟報,特別是“麥苗細弱發黃,萎靡不振,密如茅草,全無生氣”的描述,一直微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
他端起越窯青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嘴角噙著一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嘲諷,對侍立一旁的心腹幕僚悠然道:
“少年郎,心氣高,弄些機巧之物或可成事,稼穡之道?博大精深,豈是翻翻雜書、弄些歪門邪道可窺堂奧?煉鐵尚可稱奇,這農事…呵,終究是紙上談兵,貽笑大方罷了。”語氣里是居高臨下的篤定。
時光在質疑與等待中悄然滑過。幾場貴如油的春雨淅淅瀝瀝落下,仿佛給大地注入了神奇的生機。
試驗田里,那些被“瞎折騰”的麥苗,如同睡醒的巨龍,陡然爆發出駭人的生命力!
蔫黃細弱的表象一掃而空!麥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拔節!深扎在肥沃松軟、養分充足的土壤里的根系,貪婪地汲取著力量。
植株雖然密集,非但沒有相互傾軋,反而長得格外粗壯、挺拔、墨綠!
一片厚實濃密、生機勃勃的綠色地毯在春風中肆意舒展,高度如同被無形的手托著,蹭蹭往上竄,短短數日,便已肉眼可見地超出了旁邊按老法子稀疏種植的麥田!
整整高出了半個頭有余!
這景象太過震撼,如同平地起驚雷。
王石頭再也無法故作淡定,他每日都要背著手,裝作去自家地頭巡視,卻總忍不住在試驗田埂上“路過”好幾趟,腳步一次比一次慢。
這天傍晚,夕陽如金,他正伸長脖子,瞇著昏花老眼,死死盯著試驗田里那片明顯高出一大截、綠得發黑、長勢洶洶的麥浪,嘴里無意識地喃喃:“邪了門…真邪了門…這吃了啥仙丹?躥得比竄天猴還快……”
“王老里正,看啥呢?脖子都快抻斷了?”李恪帶著戲謔笑意的聲音,冷不丁在他身后響起。
王石頭嚇得渾身一激靈,老臉臊得通紅,猛地轉過身,下意識地想捂下巴,又覺得不妥,只能梗著脖子,指著那片“鶴立雞群”的墨綠麥田,硬邦邦地犟嘴:
“哼!躥得高頂個球用!麥子!麥子看的是穗頭!是粒兒飽不飽!稈子再高,穗頭癟得像麻雀嗉子,那也是白搭!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他嘴上吼得響,眼神卻像被磁石吸住,忍不住又往那長勢駭人的麥田里瞟,喉頭滾動,咽了口唾沫。
李恪順著他那“倔強”的目光望去,夕陽的金輝為那片生機勃發、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麥浪鍍上耀眼的金邊。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穩操勝券的弧度,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王老里正,莫急。您老這下巴頦兒,可得先托穩當了。”
他頓了頓,笑意加深,目光灼灼地看著那片預示豐收的墨綠。
“等那麥穗抽出來……我真怕您驚得,下巴砸到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