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有瞬間的猶豫,隨即斬釘截鐵道,“米糧千石,肉食凍羊兩百口!一并押運!內庫若無,立刻采買!要快!”
空口無憑,還要略施小惠,這樣士兵才會相信,給崇禎爭取搞錢的時間。
“老奴遵旨!必不辱命!”方正化聲音斬釘截鐵。
崇禎取過一張新裁的細白宣紙,提起他那支慣用的硬毫小筆。
燭火搖曳,映著他下筆如飛卻又異常清晰的幾行字,墨跡濃黑,仿佛帶著某種滾燙的溫度:
“皮島將士聽旨:戍邊辛苦,然遼東苦寒,將士吃糠咽菜,朕心不安。賜下酒肉、冬衣。此乃新年之令。待春暖花開,朕再賞賜。欽此。”
沒有“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煌煌開篇,只有近乎市井巷陌的直白話。
方正化只覺心口被這過分直白的詔書內容撞了一下,饒是他御前行走多年,此刻也險些失了鎮定。
他強壓住那份驚詫,悄然抬眼偷覷御座。
只見皇帝寫罷,隨手將那“詔書”卷起塞入一個粗布制作的滾龍錦袋中。接著,卻又再裁一紙,動作更快,幾乎不假思索:
“另旨密諭毛文龍:帥位難穩,朕深知爾難。兵荒馬亂,諸事便宜行事即可。唯牢記,爾刀鋒所指,非我大明子民。切記。朕視爾為股肱。”
這密旨的每個字都透著赤裸裸的信任。寫罷,崇禎將其疊成小小方塊,塞進方才明詔圣旨邊緣被巧妙分開又黏合的一處夾層,指尖用力按了幾下,確認天衣無縫。
他抬起頭,將那封著滾龍錦袋的圣旨遞給方正化,動作鄭重,如同遞過千鈞:“告訴毛文龍,這是朕頭一道單獨給他的詔書。另……”
崇禎端起御案上那碗早已失了熱氣的參湯,眼神卻仿佛穿透了碗盞,望向了遠方冰封怒濤的皮島。“天寒地凍,趕路辛苦。讓他別急著謝恩跪拜,先給自己弄一大碗滾燙的羊肉湯暖暖身子,好好吃著。大過年的,別委屈了自己!”
方正化徹底愣住。這話……這分明是市井老饕才說的出口。王承恩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身子卻不易察覺地微微佝僂得更低。皇爺這份“親民”,怕是比金鑾殿上的龍椅更穩。
“諾!皇爺恩旨,字字句句,暖如春陽!老奴定一字不漏帶到!”方正化將那滾龍錦袋緊緊貼胸收好,再顧不得多想,躬身倒退。
突然,崇禎似乎想到什么,又在方正化耳邊耳語了幾句。
說完,方正化點了點頭,就立在一邊。
王承恩微微俯身,聲音低沉而恭敬:“陛下體恤軍士之意拳拳,然袁督師處……東江總兵升為超品平遼總兵官,這……”
崇禎的臉隱在明暗交界的燭影里,聲音發干:“袁督師忠心體國,是朕股肱之臣。東江……亦是朕之股肱。股肱與股肱,若不能并肩共御外辱,卻要自相撕扯,”
他頓了頓,“這大明的江山,還坐得穩嗎?王伴伴,你速擬一道嘉勉的手諭給袁督師,言其勤勉任事,功在社稷。另,戶部籌備給他的開春糧餉……再額外撥付兩成吧。”
寒風在緊閉的雕花木窗外呼嘯盤旋,如同鬼魅嗚咽。
崇禎那雙眼眸,仿佛越過重重宮墻,望向了那片凍海之外的孤島,低聲嘟囔了一句,像在詢問旁人,又仿佛只是在心底里自問自答:
“那邊……該是雪更大吧?皮島那鍋羊肉湯……可千萬別熬糊了底才好……”